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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忆起曾经,我的郁气淡了许多。

    我知道,叶正仪对我的冷落与厌恶,都是因为自己不该存在的情愫。

    叶正仪是个特别敏锐的人,他又对我分外熟悉,怎么能察觉不到我内心的想法,所以在某次除夕夜里,他对我的母亲说:

    “孩子青春期到了,姑姑有什么看法。”

    母亲“啊”了一声:“她早恋了吗?”

    叶正仪说:“不是。”

    这座古老的城邦里,旧贵族一般都是在近亲之间结合,用母亲的话来说,都是一家人,知根知底,亲上加亲,还保证血脉的纯正,就像她和明远安,就是直系的第四代血亲,在一起诞下了我。

    叶正仪说:“姑姑,这都什么时代了,别太在意血脉,惦记那些荒谬的规矩。如果近亲结合,还要诞下孩子,那孩子发生基因突变,是不可挽回的事情,小瑜如果选择了家族之外的人,才是最好的、最安全的。”

    他的姑姑笑了一下:“小瑜不是健健康康的吗?而且作为祭司,她无法结婚,无法生育,必须一生都奉献给城邦哦。”

    叶正仪见她的态度,突然说不出话来。

    “而你身上流着的血,可是我们家族最纯的血,”妈妈眼里很有神采,“一定要把这高贵的血液留下来啊,正仪。”

    她发现叶正仪没说话,忍不住问他:“你难道要那些下贱的、底层的人,为你诞下子嗣吗?她们凭什么呢?”

    “可是——”

    “正仪,你那么关心小瑜做什么呢,先考虑自己吧,你已经不再年轻了。”

    “也有别的贵族,只要不是与我们血脉相连的,你们不能再近亲结合,我也不会选择婚姻。”叶正仪阖上眼帘。

    “啊呀,当年你私自出城,就学了这些东西回来?”妈妈转过头来,美丽的脸庞上带着笑意,耳边的金饰品轻轻晃动,“你们当年私自出城,就该被处死啊。”

    我听见自己说:“我觉得妈妈说的对。”

    叶正仪的脸色有些发冷了。

    他提前离开了餐桌。

    我能猜到叶正仪怎么想的,从小陪伴、养育的孩子,几乎算自己半个女儿,居然对自己有了男女绮思,别说两人真有血缘关系,还是高中时代的师生,怎么看都很惊世骇俗吧。

    叶正仪曾经说:“你能犯错,也可以错很多次,但我不行。”

    我们都没有戳破那层窗户纸,也心知肚明。

    目前,我拒绝薛芸京后,就不打算让他帮忙了。

    制药院的老师带来一个好消息,现在有热水接通了,这让我这个冬天顺利很多。

    来到库房之中,我学着薛芸京的样子清洗药材。这一停留,我就停留了整整半年,在这个悲惨的时光里,由于我最开始恶劣的态度,老师们对我的印象很不好,但时光流逝,他们也渐渐改观了,有时候还能一起坐下聊聊天,听到各种离奇的八卦。

    经过日日苦练,我已经能认出很多药材,并且学习了打量的药理知识。

    叶正仪曾经来过一趟,他说:“你可能会被学堂延毕。”

    “这不是拜你所赐?”

    “不,是你咎由自取。”

    我冷笑一声:“知道了。”

    我气愤地跑出院子,去大厅把桌子擦得发亮,旁边的老师凑过来,让我跟她一起去做饭吃。

    这样的日子很平静祥和,冬季也来临了,我在窗口看着薛芸京在门口扫雪,他冻得鼻尖通红,耳朵也像是要掉了,呼出的白气很绵长。

    很单薄陈旧的衣裳,我想。

    我找到制药院的老师,犹豫着说:“外面那个扫雪的人,我想给他一些资助,你能代替我出面吗?”

    面对老师愕然的模样,我表示:“你可以把这件事告诉哥哥。”

    在漫天飞雪里,隔着这扇窗子,我有时候会注视着薛芸京,任凭心神脱离躯干,享受着难得的安静时刻。

    而转眼间,新年就要到了。

    我收到了来自制药院老师的祝福。

    “叶老师会很高兴的,你学会了很多。”

    我说:“你说清洗药材?这是个人都会,我家里又不是没有仆从。”

    老师对我说了一长串话,我有些不耐烦,找了个理由就跑路了。

    中途,我又见到了薛芸京,他一直都垂下头,没有对上我的眼睛。

    现在,我的手里是个朱红色的盒子,烫金丝带上提着新年快乐,旁边挂着小小的灯笼装饰。这是一个半透明的大盒子,里面有蜡烛环绕着的冰糖苹果,鲜红的果子,像人鲜活的心脏。

    这是由我打包完成的,原本是准备给制药院老师的,制药院在荒郊野岭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我只能凑个巧思,表示自己希望老师平平安安的。

    谁想老师太啰嗦了,我一点都不想继续待着。

    面对眼前的薛芸京,我想了想,反正他也没有对不起我,这个盒子也太重了,就把这个盒子给他吧,也算结束这一段缘分。

    “新年快乐,给你。”

    薛芸京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捧在手里了。

    “新年快乐。”

    薛芸京会觉得这个苹果,比上次的戒指更让他心潮澎湃吗?

    我注意到他有些狂热的眼神,一时间无言以对。

    他好像走火入魔了,一生都要拜倒于自己的真诚与傲慢之中。

    但薛芸京应该知道,我不会为自己停留。我对他的宽容,堪称微不足道。

    接下来,自己度过了非常美丽的新年。

    叶正仪于新年第一天过来了。

    他踏着风雪而来,我见到他时,当然欣喜若狂。

    “哥哥,新年快乐。”我简直要从地上跳起来。

    “嗯,新年快乐。”叶正仪似乎是很累了,嗓音很慢,很柔和,“我们三天后就回家。”

    “真的吗?”

    “是的,到时候我来接你,想吃什么,我让他们提前准备。”

    “不想吃饭,只想你陪着我。”

    面对我这么肉麻的话,叶正仪显然很不虞:“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只是说出内心的真实想法,难道我要撒谎骗你吗?”我攥紧了自己的裙摆。

    “算了……这点我跟你永远说不明白。”

    这次叶正仪没有冷冰冰的态度,他可能不想破坏这来之不易的温馨氛围。

    于临走的前一天里,我跟制药院的老师们辞别,在拥抱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曾经的尖锐好像淡化了,怀里是真实有温度的身体,人与人的情感在时光中流动。

    “明爱瑜。”

    薛芸京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的身边,他来制药院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你要走了吗?”

    我露出笑容:“是,后会有期。”

    我提上自己棕木色的小箱子,很轻便,里面放着一些随身物品。

    带好浅色的兜帽,我的脸裹在厚厚的毛领中。

    于正值风华的年纪里,自己朝众人挥手道别。

    在漫天风雪中,旁边的侍从给我撑起黑色的大伞,从制药院的门走出去,随着身影渐渐缩小、淡化,像是一场戏剧的结尾。

    车门打开的下一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扶住了我的胳膊,我看见熟悉的墨绿腕表,突然安心了许多。

    叶正仪当年私自出城,带回来了很多东西,绝大部分被明远安烧毁了,其中留下来两块墨绿色的腕表。

    我没有见过这种新奇的东西,叶正仪说这是外面的计时器。

    “哥哥。”

    “嗯,你冷不冷,车里有热的茶。”

    叶正仪也很久没有见到我了,他的目光不禁柔软许多。

    但这种情绪转瞬即逝了,他瞥向旁边的薛芸京,见薛芸京恍惚的样子,他对我道:

    “你的朋友来送你了。”

    我愣了一会儿,侧身望着薛芸京。

    我有些疑惑他为何要追这么远,是不是自己有什么东西落下了。

    白茫茫的世界里,他过了半晌才说话:“……你快上车吧,我只是不放心你。”

    我听到他的话,不禁担忧着,自己当初的话那么决绝,难道薛芸京还没有死心吗?

    但在风雪里的他看起来好脆弱,身上有种落寞的感觉,想到他跟了这一路,自己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请你放心,我不会忘记你。”

    待一切结束,我坐在叶正仪旁边,察觉到老师的视线,似乎带着打量。

    “怎么了?”

    “这个男生很喜欢你。”叶正仪说。

    “喜欢我的人有很多,只要有一些漂亮,会获得很多人的喜欢,就像老师一样。”

    叶正仪的食指和拇指摩擦了一下。

    “你觉得这是好事么?”

    我的笑容淡去:“不,因为根本分不清真心。”

    “你说的没错。”

    马车行驶了大概三个小时,还是没有到达主城区,我睡了过去,车里暖洋洋的,再次睁眼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

    侍从把我的行礼提走了,和叶正仪走进这座宅子里,迈入客厅时,才发现妈妈已经坐在了餐桌前,笑眯眯地看着门口。

    我一看到这个女人,就想起了她对我莫名其妙的竞争,生育是恩德,养育是恩德,然而这一切的恩德,都难以抵消她对我的伤害。

    宅邸里的侍从开始陆续上菜,熟悉的味道,让我一阵恍惚。

    母亲故意的苛待,也让自己下意识忽视了。

    隔天,我重新背上自己的书包,开始了每天上学放学的日子,我被迫转到了其他班级,以前那些狗腿子闻着味就来了,围在我身边不停嘘寒问暖,把我吵得头痛欲裂。

    楚徽跟我在学堂后门抽烟。

    他弯下腰给我点燃,指尖猩红的火光,红白映照,有些暧昧朦胧了。

    “你说夏薇痛改前非,专心致志学习,现在已经作为祭司候选人的前三十名??”

    “对,她也知道你回来了。”

    “这些不重要,我是在想,她不是一直很神经质吗,怎么睡醒了?”

    “她被你教训了之后,就变成这样了。”楚徽说。

    我笑了一声,很短很轻蔑。胸口整动了瞬间,我的背脊下意识弯曲,碎发挡住了半边瓷白的脸,宽大的长袍不伦不类地穿在自己身上。

    于烟雾缭绕间,楚徽语气怪异,文绉绉地点评着,他认为我像是戏剧里的绝世美人,在年少时就展现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魅力。

    按照他的描述,我可能会自甘堕落,倚靠在掉漆的木门旁,嘲笑着许多鸡毛蒜皮的小事,让周围所有人编造自己的风流过往。

    我被楚徽恶心到了。

    “要上课了,下次再聊吧,以后就别提她了,她到底是不是因祸得福,跟我们都没有关系。”

    楚徽闻言,大梦初醒,他依依不舍地点头,把我送到教室门口了。

    学校的课程非常复杂。

    我是有学习的天赋,但心总是游离的,因为身体太差,自己上课时总是难掩疲色,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就算硬生生打起精神,或者偷偷喝一口茶水,也挡不住身体的孱弱,所以每次考试成绩出来,总是不太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