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存在阳光深处》 第一话 雾 (1) 「他在长夜走向她,于是冬夜有了阳光。」 柳馥烟《冬夜有阳光》 骆梓颐随手翻开书本内页,被折口作者栏的照片吸引了目光。 那是个很漂亮的年轻女孩。 骆梓颐没想到自己有天会用「女孩」形容一个岁数比她大的女人,她只是个国中生,还不到能喊别人女孩的年纪。 可没有其他美好字眼能指称折口处的女人了。她抱着纸笔张望前方,似乎镜头后有什么更值得留恋。她的两道蛾眉被薄瀏海微掩,雾灰色长发衬得脸庞白皙透明,一双桃花眼艷瀲,薄唇一抹朱红,浅粉色平口上衣外搭着米色短罩衫。那是骆梓颐从没在别人身上看过,一张堪比明星,充满异国感的脸蛋,明艳却带着淡漠。 她美得不适合待在折口页。 骆梓颐的目光恋恋不捨地自作者照片移开,落在下方介绍处。 名峰高中毕业,y大新闻系、电影系双主修。作家、插画家、摄影师。文艺杂志《浅海暗室》总编辑。十四岁时首篇散文作品发表于《新天日报》,大学时第一部小说于《少年梦月刊》连载,被读者票选为年度最佳纯爱小说。 作者介绍不长,但句句都是光。 作者名叫柳馥烟。短短三字,低调傲气,萧瑟无边。 骆梓颐又看了一眼介绍文字上方的照片,年轻女生还是望着前方,安静美丽。 她将书盖上,看看封面,看看书背,沉默几秒,带着书走向柜檯。 那是柳馥烟的第一本书。当时的柳馥烟,只是一个小有名气但乏人问津的作家,就连第一本书也封面素淡、纸页粗糙,在繽纷书籍堆叠成的花丛中,骆梓颐差点就要与它擦身而过。但不知怎么,那天她漫不经心地瞄过整排新书,看见了这朵苍白小花。翻开内页的瞬间,她的世界飞越写不完的作业、考不完的试卷、没有尽头的歷届考题,抵达从未想过的远方。反復枯燥的日常突然一片辽阔,豁然明朗,她找到了努力的理由。 柳馥烟是一束光,照亮在迷雾中顿失方向的她。 那日,骆梓颐因为对一个陌生作家的嚮往,买下一本不知内容为何物的书。 柳馥烟是她嚮往的样子。 她从没这么想成为另一个人过。 正是国中二年级的寒假,骆梓颐刚拿到再一次下滑的第三次段考成绩单,班级排名二十,她鬱闷得想整个寒假都关在家里。 其实骆梓颐刚开始成绩不算差,国中刚进校时也挤进过班级前十名,可随着一次次段考结果出炉,她从第七名掉到第十名,再从第十名掉到十五名,在十五、十六名徘徊了一阵子后,现在连第十九名都拿不到了。 容易被老师注意的,通常只有成绩特别好和特别差的学生,骆梓颐就读的国中升学率稳居全市前二,校内老师们通常会在心里划出两条线——一条是从班级排名上看,有望考进明星高中的资优生,排座位时,这些学生一定会被安排在前两排;另一条是三天两头惹是生非、蹺课打架抽菸样样来的问题分子,对这群傢伙,成绩就不必强求了,上课别捣乱已是万幸。 最后,剩下两条线中间的灰色地带。这是最不起眼的一群,老师们通常任其自生自灭,偶尔才有一两个活泼的开心果能获得垂怜,被关心几句。 在这样的生态系里,骆梓颐是异类。她就算早就跌出明星高中的分界线,座位还是永远被排在前两排。老师们表面上会提起她在全校或全市作文比赛里拿到的佳绩,笑呵呵地要她再加把劲,说不定能加进第一志愿去。 骆梓颐知道,老师们嘴上说得好听,心里根本不这么想。导师把她安排在资优生的座位区,对她特别照顾,是因为她爸爸是学校的教务主任,如果把她踢出前两排,她回头向爸爸告状,日后双方在学校里见了怕是要尷尬。 骆梓颐知道自己身份特殊,因此更不敢仗着关爱耍特权。 她平时安安份份听课,不和同学起衝突,在班上人缘还不错。所以虽然大家知道,她偶尔忘了交通知单、忘了写作业,老师不苛责,是因为有个教务主任老爸在背后撑腰,倒也没有偷偷嚼舌根——至少骆梓颐还没听过。 可成绩不好还被安排在前两排,令骆梓颐备感羞愧,更别提她现在的位子原本应该是别人的。虽然坐在前两排对课业有没有帮助见仁见智,但坐进资优生区,等同于和教室后方其他「平民百姓」划出阶级。 学校是个小社会,偶尔能看见势利及偽善暗潮涌动。为了不被暗潮攻击,被迫进入上流阶层的骆梓颐,只能咬牙努力让自己成为上流阶层。 无奈天不从人愿,她第二次段考失利后,灰心丧志,信心全失,第三次段考直接掉到二十名,落得老师想把她留在前两排也尷尬的境地。 幸好第三次段考后就放寒假了,虽然座位掉出前两排会让她顏面尽失,但重排座位是开学后的事,未来的事就留到未来再操心。 寒假的第一个週末,骆梓颐和同班好友季昀棻及孟淇到市中心吃了顿饭、逛了几间平价服饰店,然后各自回家。回家的路上,骆梓颐路过连锁书店,走进去挑了几本寒假读物。那天,她一共挑了三本书,柳馥烟的处女作是其中之一。 放了一个礼拜的假,骆梓颐週一起了个大早,准备到学校报到。 二年级学生从今天开始上辅导课。骆梓颐刚知道时,抱怨过假期只有一週,结果爸爸老骆告诉她,有的学校连一週的假期也不给,相较之下他们已经很幸福了。 当时,骆梓颐表面上没抱怨,内心却不满极了。她记得小学时,有次她的英语考了八十分,老骆问她怎么考这么差,她得意洋洋地说:「这张考卷邱纬齐只考了七十五!」老骆更气了,拍着考卷骂:「你为什么天天跟人家比烂?比烂能进步吗?」 骆梓颐觉得辅导课跟那张英语考卷是一样的,不过学校之间比的不是烂,而是谁把学生折磨得更惨。虽然心有不满,但骆梓颐识时务,没有说出来。因为在成绩至上的结构下,资优生抱怨叫有个性,她这种成绩差强人意的学生抱怨叫不知上进。 不过如果时光倒流,骆梓颐绝不会有一声怨言。因为她现在有了柳馥烟这个目标。 话说回来,柳馥烟国中时,是安静听话的学生,还是有点小叛逆的学生呢?便利商店里,骆梓颐从冷藏柜上拿了一瓶豆浆,突然对这个问题感到好奇。 y大是全国最顶尖的艺术大学,想必柳馥烟以前是个勤奋认真的资优生吧? 走出便利商店,骆梓颐注意到路边有两个穿着外校制服的男生,一个戴着眼镜,相貌斯文,正低头按手机,另一个蹲在地上垂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 骆梓颐走近了才发现,蹲着的男生脑袋一顿一顿的,看起来像在打瞌睡。 戴眼镜的斯文男生盖上手机,对打瞌睡的男生说:「主任说待会直接在校门口集合。」 骆梓颐从两人面前经过,听见蹲着的男生低低地应了声:「嗯。」 他只发出一个音节,但声音低沉温润,像潭幽黑无澜的湖。 真好听。骆梓颐心想。 第一话 雾 (2) 没意外的话,两个男生是来参加寒假交流说明会的。 骆梓颐就读的清河国中,是全市明星高中升学率第二高的学校。老骆说以前当了几十年第一,好多家长特地举家搬到附近,就为了让小孩进清河读书。不过从三年前开始,事情出现了变化。位于遥远郊区的城北国中把清河挤了下来,登上了第一的宝座。 头两年,两校争第一争得狠,骆梓颐还在读小学时,甚至听过老骆打电话打听城北国中让学生放多久的假、辅导课上到几点、晚自习多久。现在骆梓颐国中了,一些老师讲课时,也会对台下打瞌睡的同学开玩笑:「大家打起精神,清河还要靠你们把第一夺回来。」 树立共同敌人对凝聚内部感情特别有效。每次听到这句话,教室内昏昏欲睡的学生们总是会一个抖擞,恢復精神继续专心听课。 城北国中蝉联第一的第三年,两校达成了协议,决定在每年寒假举办交流活动,让四十位二年级学生到对方学校交流两週。听说这个提议还是城北提出的,清河大方接受了城北的提议。骆梓颐偷偷怀疑,两校檯面上说交流,其实是想刺探敌情。 今年是交流活动举办的第二年,活动开始前一週会举行小型说明会,让两校交流生了解学校设施、活动及课程安排。去年的说明会由城北主办,今年则轮到清河,也就是说,今天会有四十个城北的学生到学校小礼堂听说明会,这四十个学生当中,很可能包括骆梓颐在便利商店前看见的两个男生。 交流生是自由申请、抽籤决定,骆梓颐和季昀棻、孟淇说好寒假要一起读书,所以没有报名,没想到交流名单公布的时候,骆梓颐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备取名单中。 骆梓颐用脚趾想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回家后她气冲冲地质问老骆,老骆张大嘴巴,脸上却没有一丝惊讶,演技极差。 「我以为你忘了截止时间,就帮你填了一份交给杨叔叔啊!」 骆梓颐伸手把老骆的下巴闔上,「你以为我第一天当你女儿?」 明明是预谋犯案! 骆梓颐心里虽然气,也不好真的跑到教务处取消申请。 教务处的那些叔叔阿姨都认识她,要是她突然跑去说不参加,不仅会令老骆没面子,叔叔阿姨们说不定还会觉得她不上进,其他同学也会觉得她爱耍特权。 骆梓颐很在意别人的目光,老骆知道这是她的弱点。 算了,反正只是备取,不是真的要去交流。 话虽如此,备取交流生还是要参加说明会。季昀棻和孟淇以陪她参加之名行蹺早自习之实,自告奋勇报名了说明会的活动协助,负责场地布置、发水、动线引导。 到了学校,骆梓颐在教室放好书包后,就直接往小礼堂去。 因为大礼堂的音响故障,这次的交流会改在小礼堂举行。小礼堂的优点胜在新,办活动时很有面子,缺点在没有固定式桌椅,每次办活动都要从内部储藏室搬桌椅出来摆,又重又麻烦。 骆梓颐走进小礼堂入口,发现场地好像布置得差不多了。她是清河交流生中第一个到的,负责外场的季昀棻见到骆梓颐,立刻招手叫她过去签到。 「你这次去两个星期,要好好照顾自己。」季昀棻从签到台上拿起一瓶矿泉水,塞进她手里,「可能的话就不要回来了,我不会想念你。」 「两週后我会回来继续缠着你,所以你找人把我做掉比较快。」骆梓颐边签名边回嘴。 「我找道士收了你比较快,人间妖孽。」 季昀棻说着,低头一看,伸手朝她头上巴了一掌。 「你签城北的干嘛?清河的签到单是右边这份。」 「啊??」 在两份签到单上都签名后,骆梓颐朝四周张望了一下。 「孟淇呢?」 「她是内场,大概在里面做苦力吧!」 骆梓颐站在门口往内看,发现孟淇和几个学生围在储藏室前。 「怎么了?」骆梓颐走到孟淇旁边问。 「小梓?来这么早?」孟淇指着储藏室里面,一个男生正坐在地上修椅子,「刚才发现有一把椅子坏了。」 骆梓颐朝储藏室探头,「这里的椅子不是很多吗?都跑到哪里去了?」 「今天家长会有活动,都被拿到诚敬楼了。」 孟淇刚说完,坐在地上修椅子的男生便瘫在了地上,「不行,这张八成报废了。」 「还是从一般教室搬椅子??不行,教室椅子太矮了。」负责布置场地的行政人员揉着眉心,额头上有细细的汗。 骆梓颐认出她是教务处的谢阿姨。 「要不是城北临时才说多派了几个学生来,也不会变得这么麻烦??」 「不然我站着吧?」 眾人望向声源,谢阿姨也转过头。 数十双眼睛望过来,人群最外圈的骆梓颐在心里抖了一下。 「反正我是备取,位子可以留给其他交流生。」骆梓颐指着孟淇,「我可以跟来帮忙场布的朋友一起站着。」 听见她这么说,大家又看向谢阿姨。 谢阿姨见是骆梓颐,刚开始似乎有些为难,但看她神情认真,便点头笑着说:「谢谢你啊梓颐,那就拜託你站一下了!」 骆梓颐走回小礼堂入口时,有其他清河的学生正在签到,谢阿姨拿着手机跑出小礼堂,看来城北的师生也快抵达了。 季昀棻负责指引学生签到,另外两位外场学生负责发资料,涌入的学生慢慢增加,场面突然变得有些混乱。 骆梓颐站在一边看,扭开矿泉水瓶,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该过去帮忙。 「骆驼?你怎么站在这?」 面前伸来一隻手,拿走了她手上的矿泉水。 骆梓颐抬头,果然是邱纬齐。 「我在看昀棻需不需要帮忙。」骆梓颐没好气地回答。 「那就是看热闹的意思。」 邱纬齐嬉皮笑脸地仰头喝水,骆梓颐望着他,幽幽说道:「慢点喝,小心呛到。」 她不说还好,一说邱纬齐果然呛到了。 「小梓!」 不远处,季昀棻正朝她招手。 骆梓颐一走过去,季昀棻便道:「我怕矿泉水不够,你能帮我去里面拿吗?」 「好。」骆梓颐正色,「放在哪里?要几瓶?」 「储藏室里有个已经拆封过的箱子,里面只剩十瓶左右,帮我整箱拿过来。」 知道了位子,骆梓颐立刻往小礼堂里面走。此时人潮正汹涌,骆梓颐好不容易才挤进去。 走进储藏室里,骆梓颐找了一圈都没找到拆封过的箱子。 再找下去,季昀棻那里的水可能都要发完了。骆梓颐牙一咬,直接抱起一箱全新的矿泉水。 虽然没重到抱不起来,但还是很吃力。 骆梓颐摇摇晃晃地往回走,沿途还差点跟几个学生相撞。好不容易走到门口,离签到桌只剩几公尺,一个打闹的学生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她连人带箱直接往前栽。 眼看就要摔得狗吃屎,下一秒,骆梓颐隔着箱子,跌进了一个怀抱中。 那是个宽阔的胸膛,她的侧脸轻轻撞在那人心口上,冬日衣衫透出淡淡的暖意。 他扶了她一把,又顺便抱走了她手上的矿泉水箱。 骆梓颐稳住身体,回过神,看见一个穿城北制服的挺拔背影,帮她把水箱送到入口的签到桌旁。 季昀棻正在告诉进场学生签名的位子,没注意到这里,只有邱纬齐撞见这一幕。他微微一怔,沉默地从那个城北的男生手上接走箱子。 「小梓!」孟淇突然从骆梓颐身后冒出来。 骆梓颐回头,一脸呆样。 「你在干什么啊?」孟淇笑,「里面都忙完了。昀棻呢?」 「在签到桌??」 骆梓颐随口应着,转头想找刚才那个城北的男生,对方却早已消失在人流中。 她只记得,刚才看见他穿着一双系着灰鞋带的白色运动鞋。 第一话 雾 (3) 一眾师生入座后,说明会开始了。首先上台的,果然是从早上就不见踪影的老骆。 自骆梓颐懂事起,每次只要清河有活动,她早上醒来时老骆都已经出门了。小时候觉得这是老骆的工作,他早点到是当然的,但等真正进清河念书,她才发现三天两头姍姍来迟的师长或主任不在少数。 老骆一拿起麦克风说话,台下的躁动便安静了。骆梓颐躡手躡脚走到座椅方阵左后方的孟淇旁边。 「有其他现场的中年男子们当对照物,你爸爸又更帅了。」孟淇看着讲台朝她耳语,双手捧心,这是她看见帅哥时会有的动作,「你家的基因果然强大。」 孟淇生平最大的乐趣就是看帅哥美女还有收集八卦,她这些话骆梓颐听了不下十遍,早就对她垂涎老骆的行为见怪不怪。 骆梓颐煞有其事地回答:「我有他在家里穿四角裤的照片,你要不要?我一张卖你一百。」 「才不要。」 「五十?」 「??」不是钱的问题。 孟淇递来白眼,骆梓颐嬉皮笑脸地道:「看来今天台下的年轻肉体吸引不了你啊?」 她这么一说,孟淇眼里划过狡黠的光芒。 「那你就错了。知道我为什么站在这里吗?」 「因为帮忙场布的学生没有椅子坐。」 「??」 孟淇伸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今天城北的程靖也来了。」孟淇又强调了一次:「程靖,听过吗?」 骆梓颐在脑袋里键入这个名字,若有所思,「好像有点耳熟。」 台上,老骆发言完毕,换城北国中带队前来的教务主任致词。 「就是那个城北语文资优班的学生,年年第一,之后很有可能会是全市榜首。」孟淇说,「听说他的小学都是跳级读的,小学就学完高中范围的东西了。」 程靖这个名字骆梓颐只有个模糊的印象,但她不记得是在哪里听过了。 天才的世界骆梓颐不懂,不过她懂跳级代表的意思,「所以他的年纪比我们小?」 孟淇像早就猜到她会问这个,很快回答:「不,小学毕业后他在国外住了三年,所以年纪比我们大。」 骆梓颐「喔」了声,心中顿时有些羡慕。 「哎!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之前在别人手机里看过他的照片,长得可帅了!」孟淇又把话题拉了回来。 她说完,骆梓颐也感兴趣了,「真的?他在哪里?」 「别急!待会学生代表不是会发言吗?猜猜城北的学生代表是谁?」 当然是程靖。 「我们排座位的时候,谢组长说老师跟学生代表会坐在第一排。」孟淇双手捧心,目光定格在某个方向,「我站在这里,就是因为从这里看得见侧脸。」 骆梓颐顺着她的目光往城北师生区的第一排看去,果然有两个穿着制服的男生在说话。 哪个才是程靖? 骆梓颐瞇起眼睛。 虽然从这里看得不大清晰,她还是认出了右边戴着眼镜的男生是在便利商店前看见的斯文男。 那正在和他说话的,会不会是那个蹲在地上打盹的男生? 骆梓颐忍不住多打量了一眼。 只是多打量一眼。 半掩的窗帘后头,一束冬日阳光暖暖地打在他脸上,骆梓颐看见他像隻懒洋洋的猫咪,侧头闪避阳光。他侧来的脸庞眼睛微瞇,眉宇尾端锋利上扬,额上短短的头发翘着,神态率性,看起来桀驁不驯。 骆梓颐看得发怔,试着将这张脸与早上听见的低沉嗓音联想到一块。不料,男生突然睁开眼,眼神就这么恰巧地穿越人群,望进骆梓颐眼里。 她感觉心脏都要停了。 偷看异性就算了,居然还被当事人发现。 男生没有移开目光,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神锋利,好像在问:「看什么?」 「小梓。」 「什么?」 孟淇摇了摇她的手,骆梓颐赶紧转头望着孟淇,躲开他的直视。 「看到了吗?」孟淇盯着她问。 「看到什么?」骆梓颐莫名心虚。 「程靖啊!」孟淇指着前方,「就是坐在第一排,在跟旁边讲话的那个。」 骆梓颐先让自己深呼吸一口气,才敢望向她指的方向。 刚才那个男生已经收回目光,正对斯文男说着什么。 原来他就是程靖?? 孟淇兴奋地低声问:「帅吧?」 骆梓颐抿唇。 「是满帅的。」 师长致词结束,短期交流活动也说明完毕后,轮到两校学生代表致词。 清河的学生代表是骆梓颐班上的卢禹晴,在派去城北短期交流的学生当中,她的成绩最优秀。 看着卢禹晴意气风发地走上台,孟淇环着胸说:「我每次听她说话就来气。假谦虚真炫耀。」 骆梓颐举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安静。 不负孟淇所望,卢禹晴问候完在座师长同学,就语带谦卑地说:「今天能作为清河最优秀的学生,代表大家上台发言,我感到很荣幸。其实在求学的道路上,我虽然拿过很多奖项,却不是每次都能拿到第一名。我记得,有一次老师派我到校外参加英语演讲比赛,最后我只拿下第二名,和第一名差了整整三点五分。」 果不其然,台下有学生发出惊叹。 才三点五分就这么后悔,她对自己的要求究竟有多高啊? 骆梓颐和孟淇交换了一个目光。孟淇用眼神说:「我就说吧!」骆梓颐挑眉,意思是:「人家也没说谎啊!」 台上的卢禹晴停顿几秒,等大家的惊叹结束后,才继续道:「那三点五分令我很惋惜,所以我更加努力,终于在隔年获得了冠军。回到学校,我在全校同学面前领了奖,下台后老师问我,这次拿到第一有什么感想?我回答,我很感谢有那位第一名,如果没有他当目标,我可能无法成长。」 「同理,我们和城北一直是竞争关係。两校实力相差不远,竞争也未曾停止。我希望我们两校能在竞争中成长,互相激励,不断进步,学生间也能透过竞争争取荣誉,用实际成绩证明——只要努力,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我的发言就到这里,谢谢大家!」 台下响起掌声,卢禹晴自信满满地回到了座位。 接下来是城北学生代表的发言。 骆梓颐望向城北师生区的第一排,看见刚才和她对到眼的男生,塞了一个东西给斯文男。斯文男拍拍他的大腿,站起来朝舞台走去。 骆梓颐一愣。 城北的学生代表不是程靖吗? 骆梓颐忍不住朝坐在位子上的男生望去,没想到那个男生突然扭头,又将她的视线逮了个正着。 「??」 骆梓颐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向别处。 斯文男走上台,拿起麦克风,先礼貌地轻吹一口气,确定麦克风有声音,才笑容温柔地说:「大家好,我是程靖。」 他话音刚落,城北学生区便爆出热烈的鼓掌与欢呼。 他才是程靖? 骆梓颐惊愕地盯着台上的男生。她已经没有看第一排座位的勇气了。 程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摺得方方正正的纸,不疾不徐地摊开。 「我今天能代表城北学生发言,不是因为我比较优秀,而是因为有同学和师长们的支持。最重要的是,还有个愿意为我赴汤蹈火的好朋友。」说到这里,程靖轻笑了一声。 「我不认为城北和清河是竞争关係,因为这样的竞争太过狭隘。一个班级里,单科第一的同学不会满意自己的成绩,反而会和班级第一的同学比;班级第一的同学也不会满意自己的成绩,反而会和全校第一比;全校第一的同学更不会满意自己的成绩,反而会和??我比??」 眾人哄堂大笑,程靖无奈地瞪了眼台下某处。 骆梓颐来不及寻到他目光所向,程靖又接着说了下去。 「这样的比较不健康,我们会越来越贪婪,忘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们没有必要和其他人比较。我们虽然都是学生,考着同一份考卷,但想追求的事物不同。我们当中,有人想当医生,有人想当律师,有人想当老师,这很好。有人想当设计师、社工、运动选手、演员,有人想在便利商店或速食店打工,或开一间早餐店,这和当医生一样好。我们有不同的目标,想要的生活也不同,何必执着于把其他人踩在脚底?」 「我们只要比昨天进步一点点就够了。城北也一样。在和清河竞争之前,城北还有很多有待改进的地方。」程靖读着手中的讲稿,「城北一向标榜适性扬才,老师却常把体育课拿来上数学,音乐课拿来考英文,美术课拿来检讨国文考卷,颁奖时,段考前三名的顺序永远排在才艺前三名的前面??由此可见,城北还没有达到对自己的要求,所以现在的城北应该和自己比,而不是和其他学校。」 台下又传来几声欢呼。 骆梓颐听得入神。 她好像知道大家为什么会那么喜欢程靖了。 「喂,你不觉得程靖的讲稿是刚刚才写的吗?」旁边的孟淇凑过来,「他讲稿里,有好多地方都故意跟卢禹晴唱反调耶!」 骆梓颐瞄了眼清河座位区,头低低垂着的卢禹晴。 何止如此。在两校师生同在的场合这么说,城北的老师们回校以后,多少会检讨霸佔副科时间的坏习惯。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这种价值,不是因为我们考试成绩好,在英语竞赛拿了第一,考上了哪间名校,或未来年薪多少。我们的价值是与生俱来的。我们不需要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成为多么了不起的人,也有值得被珍惜的价值。」 「因为我们都一样平凡,也一样优秀。」 台下响起掌声。骆梓颐看见清河的老师们,甚至是她那顽固的老爸,鼓掌时脸上的表情全都变得柔软。 而等她意识过来,她才发现自己也在用力地鼓着掌。 她望着台上光芒万丈的少年,只见他又往台下瞄了一眼。 这一次,骆梓颐抓住了他目光的落点。 是坐在他旁边,两次与她视线交会的男生。 「我的发言到此结束,谢谢各位老师和同学??」 台上的程靖握着麦克风,笑意更深。 「也谢谢帮我写这篇讲稿的江奕阳。」 第一话 雾 (4) 星期五早上,骆梓颐洗漱完在餐桌前坐下时,老骆已经吃完早餐了。 骆梓颐从吐司袋里抽出一片吐司,睡眼迷濛地抹奶酥酱。 「你的坏习惯能不能改一改?」老骆从报纸上方睨她一眼,「闹鐘每天都设五六个,结果第六个响完还不起床。」 骆梓颐听见了,但没有反应,好半晌才像想起什么似的,手上的动作一顿,偏头问:「说到这个,你好像从来不设闹鐘?」 老骆抖了抖报纸,「是啊。」 「好厉害,怎么办到的?」 「你的第一个闹鐘刚好是我的起床时间。」 「??」 骆梓颐瞪了他一眼,继续慢条斯理地抹匀奶酥。 老骆又看了一会报纸,才起身准备出门。骆梓颐把涂完奶酥的吐司放进烤麵包机里,倾身拿起老骆放在桌边的报纸,直接翻到副刊,一个人晃着脚丫读了起来。 老骆每天都会读报,甚至有剪报的兴趣,所以他们家一直有订报纸的习惯。看过的报纸,老骆不会马上扔掉,而会先堆在客厅的玻璃橱柜里,等积到放不下了,再全部綑起来拿去回收。 年幼的骆梓颐,无聊了就在玻璃橱柜里翻找旧报纸来看。打开玻璃橱柜,会有一股乾燥凉冷的空气伴随油墨味扑面而来,那气味骆梓颐很是喜欢。 老骆教育女儿重视培养阅读习惯,因此骆梓颐的识字量一直比其他同龄孩子多,只不过报纸里全是政治和社会新闻,骆梓颐看不懂也不喜欢,她翻报纸专找专栏漫画或画风可爱的图片来看,偶尔看到喜欢的,还会剪下来,学老骆贴在自己的剪报本里。 有回老骆翻开她的剪报本,里头全是花花绿绿的图片,甚至还有牙膏广告。老骆笑她:「别人剪报都是剪文章,结果你专门收集图片!」 骆梓颐年纪小,性格却不服输。她表面上没有反击,但日后便开始剪大量的文章。 小孩子意气用事,剪文章全是为剪而剪。她没有读完报导的耐性,所以只剪顏色鲜艳,或排版端正的报导。 于是当老骆又一次翻开小学中年级女儿的剪报本,看见的报导是这样的—— 「新生代男星xxx惊遭包养!二十岁成女富商小狼狗!」 「xx电器创始人离世,员工前往灵堂弔唁」 不过报纸剪久了,骆梓颐慢慢发现,报纸后面的副刊有文学专栏,作家们会在上头刊载文章,大家看起来对世界充满见解,每个人都有很多话想说。这比前面的政治斗争和金融新闻有趣多了。发现副刊的魅力后,骆梓颐不剪报了,天天抱着副刊专栏读,读到喜欢的文章就整篇抄下来。 慢慢的,她写的作文会被老师读给大家听,她能在校外竞赛中得奖,领奖台上经常看得见她的身影。 那时的她深深相信,自己注定不平凡。 烤麵包机叮一声响起时,老骆刚换好衣服走出来,朝门口走去。 「平底锅里有一个荷包蛋,记得吃掉。」 骆梓颐咬了一口刚烤好的吐司,嘴里正烫着,便含糊地哼了一声。 「早上煎蛋的时候煎到了一颗双黄蛋,吃掉的人今天运气一定很好!」老骆边穿鞋边说。 「真的?」骆梓颐嚥下吐司,兴冲冲地站起来,「蛋在平底锅吗?」 「你说双黄蛋?」 「嗯!」 「在我的肚子里。」 「??」 骆梓颐衝他扬起拳头。 老骆就是说来逗她的。幼稚的臭老头。 但不知道是骆梓颐运气本来就差,还是老骆吃的那颗双黄荷包蛋真的发挥了效果,骆梓颐在上午课程结束后被叫进了导师办公室。 导师告诉她,下週某位要到城北交流的学生因为健康问题住院,所以原本排在后补位的她被列入了交流生的行列。 气死人不偿命。 骆梓颐绷着脸回到教室,从书包里拿出手机,传了封简讯给老骆。 骆梓颐:「你设计我?」 老骆:「这种情况通常叫命运的安排。」 骆梓颐:「你什么时候改名叫命运了?」 骆梓颐根本不想到城北交流。想到要和季昀棻及孟淇分开,一个人在异地整整两个礼拜,她就烦得吃不下午餐。 季昀棻见她闷闷不乐,午餐也没吃多少,便安慰道:「你就当去郊外玩两个礼拜嘛!听说城北的校园很漂亮耶!」 「对呀!我听朋友说,城北的操场超级大,足球校队很有名。」孟淇附和。 「何况你也不是完全没有朋友呀!三班的邱纬齐不是也会去吗?」季昀棻贼笑,「你的??竹马。」 听到这里,骆梓颐的嘴角抽了抽,「不要那样形容我们,噁心死了!」 「不过小梓到城北去的话,就见不到从城北来交流的程靖了!」孟淇语气惋惜地说完,又满脸期待地说:「希望程靖被分到我们班或隔壁班,这样就能经常看见他了。」 孟淇这一说,骆梓颐才想到程靖和叫江奕阳的男生都参加了交流说明会,也就是说,他们是要到清河来交流的学生。 她去城北,他们来清河,势必只能擦身而过。 想到这里,骆梓颐心里莫名升起一股淡淡的失落。 「你们看,这是那天程靖上台发言的时候我偷偷拍的。」孟淇拿出手机,让她们看自己拍的照片。 萤幕上的照片是放大以后拍的,虽然画质模糊,但看得出台上的人是程靖。 季昀棻只瞥一眼照片,就托着下巴说:「他是长得不错啦,可是我不觉得他特别好看。」 我也不觉得。骆梓颐在心里偷偷说。 「呿!你到底是不懂欣赏还是标准太高啊?」 孟淇正要收回手机,骆梓颐却在瞄见萤幕上的程靖后,突然抓住孟淇的手腕。 「等一下!」骆梓颐望着手机,「再让我看一眼。」 「喔??哎!这才是正常的反应啊!」孟淇依言把手机递给她,还洋洋得意地对季昀棻说:「还是小梓有眼光。」 骆梓颐没听见她说的话,只是专注地盯着照片上的程靖。 舞台灯光下,程靖唇畔带笑,制服衬衫没有一条皱摺,深灰色的长裤平直向下延伸。 裤管底下,是一双系着灰鞋带的白色运动鞋。 第一话 雾 (5) 交流的日子很快到来。城北位在郊区,从骆梓颐家到城北要先坐区间车再改搭公车,车程有一个多小时,未来两週她必须天天早起才不会迟到。 交流第一天,清河的学生们先在校门口集合,再由城北的老师统一告诉他们要到哪个班级交换。 天气很暖和,骆梓颐在校门口的花坛旁挑了个有阳光的位子坐下,身体蜷在清河深蓝色的宽大校服外套里。 城北的校园环境确实漂亮,校舍大多是灰砖欧式建筑,不同于一般学校的红砖楼。校门延伸出的一条大马路将校园切成两半,左边是校舍,右边是操场,此时有一群学生正在踢足球,应该是那个据说很有名的足球队。 骆梓颐坐下没多久,同样来交流的邱纬齐便晃了过来。 「骆驼,一个人在这里耍什么孤僻?」 邱纬齐和骆梓颐住得近,两人幼稚园和小学都同班,国中也同校,说看着对方长大也不为过。 骆梓颐半闭着眼睛晒太阳。 「要是换成你突然被送到别人学校,你开心得起来?」她看了眼兴奋的清河学生们,「而且这里也没有我的熟人。」 「你们班的卢禹晴不是来了?」邱纬齐问。 骆梓颐沉默了会,坦承:「我跟她不熟。」 「那我呢?我不算熟人吗?」 「你算仇人。」 「??」邱纬齐按着胸口,「你好狠心。」 清点人数、确认学生到齐后,城北的教务主任和两位老师便告诉大家各自被分配到的班级。教务主任会在最前方呼名,被叫到的学生就到旁边拿着名单的老师那里,确认分配到的班级所在位置。 骆梓颐独自坐在人群最后方,看见卢禹晴和隔壁班的女生聊得开心,坐在不远处的邱纬齐也很快就被叫到了名字。 除了她,大家看起来都充满了期待。 骆梓颐忍不住在心里埋怨起老骆。要不是老骆暗算她,她现在可能才刚到学校,在和昀棻她们讨论下课后要去哪里玩呢?? 「骆梓颐。」 人群前方的教务主任喊了她的名字。 骆梓颐站起来,接着听见主任又喊:「卢禹晴。」 有些学生独自一班,有些则是两人被编在同一班。骆梓颐本觉得两人一班也好有个照应,但知道另一个人是卢禹晴后,她倒寧愿一个人孤伶伶地被扔进陌生班级。 卢禹晴的个性是她最不会应付的那种类型,卢禹晴感觉也不怎么想理她。 果不其然,卢禹晴连头也没回,直接走到了右前方的老师面前。 骆梓颐垂着脑袋跟过去。 「你们两个的教室比较远。穿过中庭以后,会看到一栋白色教学楼,从左边的楼梯上去,二楼第一间就是了。」老师用红笔在列印出来的校园地图上圈起一处,然后递给骆梓颐。 人生地不熟,地图又在骆梓颐手里,卢禹晴这下想不理她都不行。 卢禹晴扭头,笑着对骆梓颐说:「走吧!」然后亲暱地挽起她的手臂。 虽然骆梓颐觉得她们俩的个性差距太大,成不了多好的朋友,但卢禹晴都先表现出善意了,她也乐意打好关係。 两人边看地图边往教室的方向走。路上,卢禹晴说妈妈开车送她过来要三十分鐘,还问骆梓颐到这里要多久。听见骆梓颐是搭区间车来的,还要花一个多小时,她忍不住问:「既然这么累,你怎么会申请交流呀?」 骆梓颐也不瞒她,老实道:「是我爸爸自己帮我申请的。」 卢禹晴露出瞭然的神情,又勾紧她的手安慰道:「你就当抽中了两週校外教学的大奖吧!」 骆梓颐翘起嘴角,「而且是强迫中奖。」 卢禹晴爽朗地大笑起来。骆梓颐突然觉得,她似乎可以和卢禹晴成为好朋友。 两人找到了老师说的教学楼,是一幢白石子建筑,外墙种了些爬藤植物,绿意蜿蜒而上,像深林中的古堡,长年无人踏足,一不小心走进里头,就会被吸进未知的童话里。 自左侧阶梯拾级而上,二楼第一间教室的门牌,赫然写着「语文资优班(二)」几个字。 可真巧。 骆梓颐想起孟淇心心念念的程靖。 不知道孟淇和程靖同班的愿望实现了没。 现在是早自习时间,语文资优班好像有小考,班里没有老师,大家全在埋头写考卷。 骆梓颐和卢禹晴面面相覷,坐在门口旁的同学第一个发现了她们。 「班长??」那位同学回头喊了声,用圆珠笔指着门口的两人。 「啊??」 教室后方传来椅子被拖动的声响,骆梓颐还没找到声源,就见一个身影朝她们走了过来。 「你们是清河的学生吧?我们的导师还没过来,要不要先进来等?」 骆梓颐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生。 程靖? 他不是应该在清河吗? 「有我们的位子吗?」卢禹晴先接了话。 「有,导师昨天排好了。」程靖斯文一笑,「不过如果你们想换到别的座位——」 骆梓颐听见后方传来一阵脚步声。 程靖话还没说完,目光先落在了骆梓颐身后。 他凝神看了骆梓颐后方一会,蹙起眉道:「你好歹把头发吹乾了再过来,感冒了怎么办?」 骆梓颐愣愣地转过头。 逆着日光,江奕阳墨色的额发微溼,左肩挎着城北的黑色书包,右手捧着颗足球,嘴里还有一片吐司。 看着表情愕然的骆梓颐,江奕阳的眉梢轻轻抬起。 很近的距离,骆梓颐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淡淡肥皂香气。 本以为带语文资优班的会是资深一点的老师,没想到是个年轻男人,大家一口一个樺哥地喊。 樺哥是紧接在江奕阳后面到的,他对骆梓颐和卢禹晴说,这是他第一次接触交流活动,学校虽然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但有很多事情他不知道怎么安排比较妥当,请她们见谅。 清河的老师一个比一个严肃,骆梓颐和卢禹晴被樺哥的亲切态度吓了一跳。 「你们是第一次来,应该有很多地方需要帮忙,所以我帮你们排了我觉得合适的位子。」 樺哥指着从右数来第二排座位的尾端,那里有四个空位,位子两两併着。走回座位的程靖,在倒数第二个座位的左侧坐下。 「你们可以坐在程靖的旁边和后面,这样有问题随时都能问他。」樺哥说,「程靖你们认识吧?他是我们班的班长。」 那半带骄傲的语气,好像认识程靖这号人物天经地义。 向樺哥道谢后,骆梓颐和卢禹晴背着书包朝她们的位子走去。卢禹晴走在前面,没和骆梓颐商量,就坐在了程靖旁边的位子。 程靖笑咪咪地对卢禹晴说了声「你好」。 骆梓颐对座位没意见,卢禹晴想坐在程靖旁边,她就坐后面。 骆梓颐多走了两步,把书包放在程靖后面的位子,坐下后才注意到旁边的位子是空的。 这里没人吗? 她抬头想用表情向樺哥确认,没想到看见江奕阳慢悠悠地朝这里走来。 他慢条斯理地嚼着吐司,走到她邻座的位子旁,把足球扔进了课桌底下。 第一话 雾 (6) 城北的上下课时间安排和清河一样,不同的大概只有铃声。清河的上下课铃声是最典型的十六音鐘声,城北的则是旋律轻快的孤挺花鐘声。 上午的国文课,老师要大家分组採访学校附近的店家,每组自订主题、讨论採访大纲,採访后所有人都要交一篇报导。报导作业的缴交时间是下週三,刚好在骆梓颐和卢禹晴返回清河之前,所以她们虽然只是交流生,分组时却也被算在其中。 早起加上初来乍到过度紧张,午休的鐘声一响,骆梓颐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她便累得想趴到桌子上。如果是在清河,她早就这么做了,可是这里是城北,邻座还是江奕阳,她只好忍着倦意,用掌心抹了抹脸。 交流会那天,孟淇问她程靖帅不帅,她把江奕阳误认为程靖,还点头说了句「是满帅的」,结果现在见到江奕阳就心虚。 外貌果然是一种武器。 这时,坐在骆梓颐斜前方的卢禹晴突然回头道:「江奕阳。」 骆梓颐诧异地望过去,还注意到前座程靖的头也微微一侧,就连江奕阳左边隔着一个走道的女生也扭过头,表情兴致盎然。 当事人江奕阳抬起头,看向座位前方的外校女生。 「我是卢禹晴。」 江奕阳一愣,旋即轻轻点了一下头,不过似乎不知道她搭话的目的。 「我是交流会那天代表清河致词的学生。」卢禹晴进一步解释。 江奕阳昂首,好像想起来了。 「那个??你帮程靖写的讲稿??」对方没有什么反应,卢禹晴纵然尷尬,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我觉得写得很好。」 骆梓颐静静看着卢禹晴,眼底闪过一丝钦佩。 卢禹晴性子高傲,事事都要证明自己比别人优秀,所以她肯定鼓起了极大的勇气。 「嗯。」江奕阳神情瞭然。他沉默片刻,回答:「不要误会,那篇讲稿没有针对你。」 闻言,卢禹晴唇畔绽出笑,释怀地笑道:「我知道。」 江奕阳接着说:「只是参考了你的内容。」 「??」 卢禹晴安静了。旁边凑热闹的三个人也安静了。 骆梓颐瞄了一眼程靖,看见他正皱着眉对江奕阳使眼色。骆梓颐又朝江奕阳望去,只见他衝程靖挑眉,露出一副「怎么了」的表情,然后转头把骆梓颐偷窥的目光逮了个正着。 骆梓颐火速移开视线,假装在看天花板的日光灯??啊,好亮?? 尷尬过后,江奕阳没等卢禹晴回答就离开了教室。他一走,程靖便安慰卢禹晴:「不好意思,他说话经常这么没礼貌。」 卢禹晴白着脸笑答没关係,然后仓皇走出了教室。 「他刚才的回答已经算有礼貌了??话说回来,交流会上出了什么事啊?」坐在江奕阳左侧的女生插嘴,甚至坐到了江奕阳的位子上。 骆梓颐多看了她一眼。 「什么事都没有,有也别好奇。」 程靖说完,从抽屉里拿出一叠东西,转身递给骆梓颐。 「梓颐,这是明后两天小考范围的讲义和课堂笔记,禹晴那份我早上已经给她了。」 「哇!资优生笔记!」坐在江奕阳位子上的女生笑嘻嘻地问:「我可以要一份吗?」 「你抱佛脚的时候,我哪次没给?」程靖无奈地说完,又对骆梓颐道:「明天考国文、数学、化学,后天考英文、歷史,你清点一下。」 骆梓颐赶紧低头看他递来的讲义和笔记。 「这些笔记是你自己整理的?」骆梓颐惊讶地问。 给讲义尚能理解,但她没料到程靖会这么大方地分享他的课堂笔记。 「樺哥怕你们学校的进度跟我们不一样,所以建议我把自己的课堂笔记印给你们看??啊,讲义是老师上课发的,不是每科都有。」 骆梓颐又数了一次,「国文、英文和歷史没有讲义。」 「对,这三科就只能看课本和我的笔记了。」程靖抬眸,语带笑意,「不过国文科的讲义跟笔记你应该不需要吧?毕竟这比全市国语文竞赛简单多了!」 骆梓颐抬头看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程靖知道她在全市竞赛中得过奖? 「英文和歷史的话??」程靖假装没看见她疑惑的眼神,目光转向门口,「那位很拿手,有不懂的可以问他。」 骆梓颐寻着他的视线向门口望去,发现刚才走出教室的江奕阳回来了。 江奕阳站到座位旁,对鳩佔鹊巢的女生说:「江琳依,回你自己的位子去。」 「借我坐一下嘛,老弟!」江琳依突然贴到旁边的骆梓颐身上,「而且我最喜欢美女了。」 骆梓颐被她突如其来的亲密吓得不轻,手里的笔记讲义差点撒了一地。 江奕阳望着江琳依,眉头深深蹙起。 「你要是那么喜欢骆梓颐,应该坐在她腿上,而不是霸佔别人的位子。」 他一说完,江琳依就瞪着眼睛,狡猾地笑了。 「哟,这么快就记住人家的名字了!怎么回事?这不像你啊!」 这下,不只江奕阳沉默,就连程靖也转头望着他。 骆梓颐抱着程靖给的笔记,不太懂他们这是什么反应。 沉默了几秒鐘后,江奕阳轻舒一口气,似笑非笑的目光缓缓落在她身上。 「谁知道??」 江奕阳勾着唇角,笑得漫不经心。 「可能有些人比较难忘吧?」 第二话 霽 (1) 因为从交流的第二天开始就要小考,骆梓颐回家一吃完饭就窝在房间里读书。 读到一半,她想起自己在城北的座位配置,忍不住捏了一把冷汗。 小考考卷一般都是交换批改,骆梓颐考虑了几种情况。最糟糕的一种是往后传卷,她的考卷会被传到第一排,然后再一个个传回来,整排的同学都能看见她的分数;第二糟的情况是左右交换,她考差了会在江奕阳面前丢脸;最理想的情况是往前传卷,她的前座是程靖,程靖那么亲切,一定不会在背后嘲笑她。 不过她座位的风水还真差?? 骆梓颐鬱闷地拿头磕桌子,老骆刚洗完澡,路过她房间门口时,还狐疑地停下脚步多看了两眼。 磕完桌子发洩了情绪,骆梓颐继续读程靖给的课堂笔记。 她最拿手的国文肯定没问题,她的数学和歷史也不差,只要读熟程靖给的笔记和老师发的讲义,应该能拿到不错的分数,最大的问题是英文和化学这两科。 骆梓颐抬头看了眼书桌前的墙壁。 那里贴着柳馥烟的照片。 她查过y大新闻系和电影系的录取分数,国文和英文两科都很重要,对总成绩的要求也高。除此之外,她还查了柳馥烟以前读的名峰高中,那是去年全国高中排名第七的顶尖学校。 老实说,这些结果让她很洩气。 有些人太优秀也太遥远,不是想要成为就能够企及。 但那样的嚮往又像个癮,令人自甘沉溺,想一次次在网页搜寻框里键入对方的姓名,把打捞新消息当成一种消遣。 这不是偶像崇拜,也不似凝视爱情,只是非常、非常单纯地,想要成为那个人。 每发现一点柳馥烟的新资讯,骆梓颐就越是深陷,她甚至印出柳馥烟的照片贴在书桌前,让自己在读书读得心烦意乱时,能看见让她重燃斗志的倩影。 骆梓颐看着柳馥烟的照片好一阵子,才收回目光,继续鑽研明天的小考范围。 第二天一共考了国文、数学、化学三科,小考考卷是左右交换批改,不是最理想的情况,但也不到最糟。 骆梓颐知道程靖是每科都极其拿手的全能资优生,本以为物以类聚,江奕阳各科的成绩应该也很优秀,没想到江奕阳像要证明自己真的只是语文资优班里的平凡学生似的,除了国文拿了九十分之外,数学和化学两科的成绩都在八十分左右,不好不坏,中庸平凡。 放学鐘声一响,江奕阳就离开了教室。 骆梓颐盯着化学考卷上七十二分的红字。 她的三张考卷上都有江奕阳的笔跡。九十七,八十五,七十二。江奕阳写的九,像正在往上飘的气球,写七的时候没有按部就班地划两笔,而是像打一个倒掛的勾,率性地撇出一个弧。 满好看的。 骆梓颐盯着考卷,在心里临摹那个七,直到程靖喊她,她才回过神。 「昨天熬夜了?」程靖指着眼睛下方,「今天的黑眼圈很深喔。」 「是吗?」骆梓颐浅笑,不感到懊恼,也没有想要遮掩的念头。 「我写的笔记不好懂吧?」程靖看见她化学考卷上的分数,语带歉疚地说:「以后我会写得更简单易懂一点。」 他邻座的卢禹晴听见了,转头安慰道:「不会啦,我觉得你已经写得够简单易懂了??对吧,梓颐?」 骆梓颐淡淡瞥了卢禹晴一眼。 「笔记写得很清楚,虽然有几个地方看不太懂,不过那是我基础不好。」骆梓颐笑着拿起化学考卷,在两人面前晃了晃,「不然换作平常的化学考卷,我的分数能及格就不错了。」 卢禹晴噘嘴,表情似是替她惋惜,又似对她的分数不以为然。 骆梓颐挑眉,理直气壮地衝她笑了笑。 她的成绩差强人意是事实,这次的小考分数她很满意,没必要因为别人的反应洩气或恼怒。 「那你整理一下笔记上看不懂的地方,我之后调整写法。」程靖说完,又像想到什么似的说:「国文除外,我的国文笔记在你面前根本是班门弄斧。」 骆梓颐没否认,大方接受了他的讚美。 「那你帮我调整化学笔记的写法就好,其他科目我应付得来。」她扬唇笑道。 可惜,纵使骆梓颐这番话豪气万丈,隔天的考卷还是把她的脸打得响彻云霄。 大概因为是语文资优班,骆梓颐昨天考国文时,就发现卷子的难度很高。本以为既然是语文资优班,只有国文和英文两科的考卷会比较困难,没想到连歷史考卷也奇难无比。她原本对歷史这一科还算有把握,结果成绩出炉,她只拿了六十九分,居然比化学考卷还要低。 最后一堂的英文课上有小考,骆梓颐尽力了,可江奕阳把五十一分的考卷还给她时,她还是懊恼地垮了脸。 连及格分都拿不到。 英文老师是个中年女人,讲解考卷时会依次喊题号,有人想听老师讲题就举手,没有人举手就会跳至下一题。整堂课,老师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讲台上,偶尔会到台下走一走,看见有学生明明错了还不举手,就会多问一句:「为什么不发问?这题懂了吗?懂了为什么还错?」搞得骆梓颐心情紧张,生怕老师走过来。 幸好她坐在最后一排,老师总是走到教室中央就停下。 课堂上,大多数同学都举过手,甚至连卢禹晴也举过。至于江奕阳,他唯一一次举手,是告诉老师他觉得某题的答案b比d更合适,而老师也採纳了他的意见。 程靖说的没错,江奕阳的英文真的很好,这么难的卷子还能考九十三分,歷史甚至只错了一题,拿了九十八分。 但这更与她的成绩形成鲜明对比,她羞愧得整堂课都抬不起头。 放学鐘还没响,考卷就检讨完了。因为离放学只剩五分鐘,老师很乾脆地提早下课。 骆梓颐把考卷收进书包时,卢禹晴转过身,半抱怨地对她说:「梓颐,你不觉得这里的文科考卷比清河难好几倍吗?」 「何止呀??应该是几百倍。」骆梓颐轻扯唇角,佯装镇定地开玩笑。 前座的程靖也转过头。他先看了看正在收拾东西的江奕阳,才对她们两人说:「我们的英文考卷用的是所有出版社里最难的那套,考差了其实不用太放在心上。歷史的话,考卷通常是老师自己出题,我们的歷史老师特别严格,考卷比较难很正常。」 「一点都不正常啊!我有好几题想了半天,结果还是错了。」卢禹晴把自己的考卷放到骆梓颐桌上。 骆梓颐忍不住偷看了一眼。英文七十八,歷史七十五。 「梓颐,你考得怎么样?」卢禹晴可怜兮兮又半含期待地问,「应该没有我惨吧?」 骆梓颐挤出笑,「比你惨多了。」 「真的?」卢禹晴不知道是想从她身上找自信,还是真的不会看脸色,继续鍥而不捨地问:「几分啊?我都只有七十了,还能更惨??」 听见她后半句话,骆梓颐脸色煞白。 这个问题看似合理,却也有些过分。 要告诉卢禹晴她考了几分吗?说了她面子掛不住,不说又看起来很小气,也等于间接承认她真的考得非常差。 就在骆梓颐为难之际,身边突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骆梓颐。」 骆梓颐讶异地往旁边看去,发现江奕阳抓着书包背带,看起来正要离开。 「能借我今天的国文考卷吗?」江奕阳面无表情地道:「今天上课检讨的时候,有几题我没记到笔记。」 「??可以啊。」骆梓颐懵着脸,从书包里翻出国文考卷递给他。 江奕阳接了过去,放进书包里。 「谢了。如果有不会的,我明天能问你吗?」 「能啊??」骆梓颐仍旧一脸茫然。 接着,她看见江奕阳从书包里拿出歷史和英文课本。 「这个借你。我没有另外做笔记,错过的概念都写在课本上了。你带回去看,如果考卷上有不懂的地方,明天可以问我。」 「好??」骆梓颐目光呆滞地双手接过那两本书。 「那我先走了。」 江奕阳闔上书包准备离开,在旁边听了许久的卢禹晴见状赶紧喊住他。 「江奕阳!」 见江奕阳望过来,卢禹晴怯怯地问:「我也??等梓颐看完,可以借我吗?」 闻言,江奕阳挑眉,「我的课本?」 「嗯。」 「那你能给我什么?」 「什么?」 江奕阳翘起一边的嘴角,痞气地笑问:「你能跟我交换什么?你有哪一科比我好,能跟我互相指导学习?」 卢禹晴顿时失语。 她各科都不错,但优秀得很平均,细想还真没有一科好到跟江奕阳「交易」。 见她不语,江奕阳朝她旁边的程靖扬起下巴。 「没有的话,有问题就去问那个好人,我不做慈善。」 说完,他背上书包扭头就走。 卢禹晴都听傻了,旁边的骆梓颐也打了个冷颤。 她没想到江奕阳会是这么现实的人。不仅现实,还完全不想隐藏这份现实。 一直没出声的程靖此时叹了口气。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吧?以后有不懂的问我就好。」他对卢禹晴道。 「好。」卢禹晴收起难堪的表情,犹豫了会才说:「江奕阳的个性??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后座的骆梓颐听见了,在心里默默点头。 她还记得交流说明会时,江奕阳替程靖写的发言稿有多暖心。 ——我们不需要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成为多么了不起的人,也有值得被珍惜的价值。 ——因为我们都一样平凡,也一样优秀。 刚才的江奕阳和写出这些话的江奕阳简直判若两人。 程靖似乎明白卢禹晴在想什么。他偏头瞄向骆梓颐,才回答道:「他平常不是这样子。」 「那他平常是什么样子?」卢禹晴问。 程靖沉默着,还没想好要怎么回答,隔着一条走道的江琳依就背着书包站起来,眼神轻蔑地盯着卢禹晴说:「他?他平常就是喜欢行侠仗义的样子啊!」 卢禹晴突然恼了,「我又没有做什么,他干嘛行侠仗义?」 「咦?我也不知道哎,可能他觉得有行侠仗义的必要吧?」江琳依笑得高深莫测,「我也先走啦,大家再见!」 江琳依离开前,骆梓颐看见她衝自己笑了一笑。 第二话 霽 (2) 回家后,骆梓颐订正了考卷,又整理出几道不懂的题目,隔天带到学校问江奕阳。 江奕阳是迟到惯犯,但总能用所剩不多的早自习时间和下课空间写完考卷,或许是因为这样,老师们才没有责罚。看江奕阳每天都带着一颗足球到教室,上课还会不安份地在足球上踩来踩去,骆梓颐曾经怀疑他是城北足球队的一员,只不过他们没那么要好,她不好意思问。 今天,江奕阳也在早自习只剩十五分鐘时,才提着一袋水煎包,鼓着右颊走进教室。 骆梓颐已经写完早上的地理考卷了,她看着江奕阳把足球丢进桌子底下,从书包拿出一支笔,洋洋洒洒写下姓名后开始答卷。他答题的速度比她快很多。 骆梓颐有些坐立难安。 不知道江奕阳还记不记得昨天说要帮她讲题的事??说不定他只是礼貌性地随口一说而已??可是他昨天对卢禹晴说了那么狠的话,看起来不像会客套的人?? 那她什么时候提醒他比较好?等他写完考卷吗? 十五分鐘后,下课铃响,江奕阳已经答完了大半张考卷。骆梓颐看见他把写到一半的考卷推到一边,从书包里抽出国文考卷,放到她面前。 「你现在有时间吗?」 骆梓颐点头如捣蒜。 「那我问你,这题你怎么判断的?」江奕阳指着一道选择题。 前座的卢禹晴转头看了两人一眼,起身和坐她前面的女生一起离开了教室。 「a跟d很明显是错的,c看起来也是正确答案,可是仔细看题目的话就能发现??」骆梓颐拿起铅笔,指着题干里的一行字,「题目想问的是这个,这句话才是重点。」 她微微倾着身,江奕阳则把脸凑近考卷,两人的脸有短短一秒的时间靠得很近。骆梓颐感觉左颊流过热意,教室内绿意蔓延,春日翻越冬寒与料峭,提早降临窗前。 微风翻捲而过,骆梓颐又闻到了那股肥皂香气。像刚洗完澡的味道。 「你呢?」 江奕阳打断了骆梓颐的浮想联翩。 他将昨天借走的国文考卷还给她,问道:「歷史跟英文有不懂的地方吗?」 「啊??这个还你。」骆梓颐从书包里拿出他的课本,然后把分数惨兮兮的歷史考卷放到桌上。 反正这张卷子是江奕阳帮她改的,脸早就丢过了,现在没必要害羞。 「我想问你红笔圈起来的那几题??」 江奕阳没从她圈的题目开始看,而是把整张考卷的错题瀏览了一遍。 「我昨天帮你改考卷的时候就发现了,你没记年代对不对?」江奕阳嘴上这么问,语气却不像打算听答案的样子,「不想全背下来,至少要记个印象??你圈的这题课本上有答案,在课文旁边的图片里。」 骆梓颐赶紧打开课本,翻到和题目有关的那一页,果然在右下角的图片下方发现了一行小字。 两校的歷史课本一样,所以骆梓颐带了自己的课本,上面已经画过重点,也写了笔记。 她读完那行小字,抬头望向江奕阳,发现他正盯着自己。 「我??」骆梓颐结巴道:「我没看到这个地方,抱歉。」 「干嘛对我道歉?」 「??」因为你一直盯着我看。 见她还是坐着不动,江奕阳终于问:「你不记下来吗?」 骆梓颐不解地回望。 江奕阳轻笑一声,听起来无言的成分居多。 「不把错过的地方标起来,难道还想错第二次?」 有道理。骆梓颐从笔袋里拿出黄色萤光笔,却被江奕阳制止了。 「错过的观念要用不一样的顏色。」江奕阳挑出笔袋里的橘色萤光笔,放到她的课本上。 骆梓颐沉默地拿起来,在错过的观念画上醒目的顏色。 「其他题目也是。我讲解完以后,把所有错过的观念都在课本上标出来。」 「好??」骆梓颐没见过连讲个题都这么颐指气使的人。 用上午时间订正完歷史,午饭时,骆梓颐边吃饭边听江奕阳讲英文卷子。 江奕阳只问了她一题国文,她却霸佔了他半天时间,这笔交易无疑划算。 虽然江奕阳不是一位亲切的老师。 「英文也是,一看就知道没好好背单字跟文法。」 江奕阳不留情面地说完,骆梓颐差点把饭呛进鼻孔。 「你回家以后,另外找一本笔记本,把这些错题都整理进去。」江奕阳长舒一口气。 「好,谢谢??」骆梓颐下意识地道谢。 「嗯。」江奕阳伸了个懒腰,从抽屉拿出早上的地理考卷继续写,没有再和她说话。 放学鐘声一打响,江奕阳就抱着足球离开了教室。程靖去办公室找老师了,卢禹晴最近和前座女生走得近,两人边整理书包边聊天。 骆梓颐再次落了单,她故意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然后走出教室到走廊尽头上厕所。 自二楼望下,黄澄澄的阳光铺在中庭草地上,替冬日校园罩上一层温柔的滤镜。厕所就在楼梯间旁边,骆梓颐夹在放学的同学之间,其他人三三两两在楼梯处鱼贯而下,她孤身继续向前,走进掩在阴影中的厕所。 等她慢着动作上完厕所走出来,外头的喧嚣早已消失大半。她扭开水龙头,让哗哗水声填满刚才喧嚣的缺口。 关水时,她听见隔壁男厕有动静,但没有转头,没想到那人走出来时讶异唤道:「骆驼?」 独自甩着水珠的骆梓颐半带惊喜地抬眼,看见邱纬齐走到她旁边,打开她隔壁的水龙头。 「你怎么还没走?再五分鐘校门口的公车就要来了。」邱纬齐转动手腕,让她看自己的錶。 「我想搭下一班。」骆梓颐把手贴在校裙上,随意擦了擦,「你呢?怎么还没走?」 「我跟班上几个人约好一起打球,他们先过去了。」 邱纬齐关上水龙头,正想继续说,刚才被水流声盖过的交谈,突然依稀传了上来。 「??可是我听程靖说,他以前就知道骆梓颐了,好像是在校外比赛上认识的。」 话题主角就在身边,邱纬齐挑眉,轻轻朝走廊围墙靠了一步,又衝骆梓颐使了个眼色,要她过来。 骆梓颐躡手躡脚靠过去,发现是卢禹晴和她前座的女生。 「而且骆梓颐满漂亮的耶,她在清河应该很有名吧?」女生问。 「这个吗??」卢禹晴似乎想了想,「我们清河比较传统,通常是成绩好的学生比较出名。」 「骆梓颐的成绩很差吗?我听说她经常拿奖啊!」 两人的声音不大,但附近就只有她们俩,骆梓颐和邱纬齐又碰巧在正上方,每一句话都听见了。 「她拿的只有国语文竞赛的奖项嘛??」卢禹晴转开话题,「但我知道另一件事喔??骆梓颐原本不能来交流的,只不过她爸爸是教务主任,所以她这次才能过来。」 「真的?」 「嗯,不然她原本连名都没报呢。」 「哇??也太黑暗了吧??」 邱纬齐低咒了一声「操」,扭头想往楼下衝,却被骆梓颐一把揪住衣领抓了回来。 一楼中庭,卢禹晴看了眼手机,喊道:「糟糕,我妈到校门口了!」然后抓着旁边女生的手腕往前跑。 等她们跑远了,骆梓颐才松开邱纬齐。 「干嘛拦我?」邱纬齐质问,「你没听到卢禹晴在乱讲话吗?」 「她说的没有错啊??我的确没有报名,我爸的确是教务主任,我的确是因为我爸,这次才能来城北。」骆梓颐表情訕訕。 「那是你爸擅自帮你报名!她那样说,别人听了怎么不误会?」 「所以我能怎样?跟卢禹晴说我全听到了,要她帮我澄清、对我道歉?」骆梓颐说着,也有了情绪,「这么做除了让我们两个人撕破脸之外,我能拿到什么好处?你有没有想过,之后我还要跟卢禹晴待在同个班级,抬头不见低头见,到时候会有多尷尬?」 辩不过她,邱纬齐瞪着她好一会,才扔下一句「随便你」,沉着表情拂袖而去。 听见别人在背后说自己的间话,骆梓颐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她回到空无一人的教室抓起书包,打算到车站等车。 下了楼,骆梓颐走在刚才卢禹晴踏经的中庭石板路,听见后方教学楼上,有个男生喊道:「江奕阳,可以走啦!」 熟悉的名字让骆梓颐心头发凉。 她僵着表情回眸,只见三楼楼梯间前方,江奕阳将手臂搁在走廊围墙上,正垂着脑袋,慵懒地看着她。 她仰头背对夕阳,他低头迎着光,隔着两层楼的高度,恰好将彼此望进眼底。 短短几秒,骆梓颐看得清晰,江奕阳垂落的目光里没有温度,亦不带寒意,平淡眉眼中探不出情绪深浅。 黄昏的风冰凉,吹去上午无声攀附心口的绿意,骆梓颐拢着领口,感受拂过脸颊的冰冷空气。 她不知道江奕阳在那里站了多久,也不知道他是否听见了什么,但就算他什么也没听见,此时的表情未免太过拒人于千里,彷彿她只是个素昧平生的过客,只是恰好走进他眺望的夕色。 江奕阳静静看着她好一阵子,才用不以为然的表情撇了下嘴角,转身没入楼宇阴影。 第二话 霽 (3) 週六,骆梓颐和国文课同组的同学约好,一起做下週要交的採访报告。城北的地理位置偏僻,校园附近有很多古色古香的民房和传统工艺店。骆梓颐的组别选择採访一间手工灯笼艺术作坊,这次的採访报告只是习作,老师让大家写五百字的短篇报导就好,因此他们的採访约莫一个小时就结束了。 採访结束,最近的一班公车刚开走,这号公车週末的班次少,距离下一班车抵达还剩一个小时。其他组员的家不远,大家不是直接回家,就是被父母载走。骆梓颐目送最后一位组员搭上爸爸的车子离开后,突然不知道这段空下来的时间该去哪里。 想起刚才前往灯笼店的路上,曾经路过一间冷清的小宫庙,骆梓颐按原路折返,打算在那里歇歇脚。 宫庙和灯笼店一样隐身小巷内,庙前有两个摊贩,一个卖麵,一个卖冰棒。大冬天的,午餐时间也早过了,放眼望去没有一个客人,顾摊的两个老奶奶坐在旁边的榕树下聊天。 骆梓颐路过摊贩,走到宫庙阶梯角落坐下来。 间着也是间着,她拿出之前小组讨论的採访大纲和刚才的採访笔记,在纸张空白处构思报导习作的骨架。梳理了採访笔记,她决定将报导分成三个小标题,先介绍灯笼店老闆的背景,再介绍灯笼工艺,最后以行业未来收笔。 柳馥烟就是新闻系学生,平时会在个人部落格上分享自己的摄影成果,也会写些做刊物、写报导的趣事,或平凡生活的记录。骆梓颐对那样的日常心嚮神往,柳馥烟走过的路、看过的书、做过的事,她都想跟着体验一次。 这次的採访习作,骆梓颐无论如何都想写好。她想离嚮往的人更近一点,似乎这么一来,嚮往就能成为未来。 骆梓颐隻身坐在庙前阶梯埋头写报导。日光晴朗,天高云疏,微风撩起她耳畔发丝时,她甚至有种时间流动越来越缓,甚至就快停止的错觉。 而打破这种错觉的,是突然出现的江奕阳。 骆梓颐偶然抬起头,看见江奕阳在冰棒摊前买冰棒,卖冰的老奶奶笑脸盈盈,和江奕阳多聊了几句,两人看起来不陌生。 阳光暖归暖,可毕竟是冬天,买冰棒的江奕阳上身搭了一件薄外套,下半身是一条宽松风裤,看起来不怎么保暖。骆梓颐看见他交了冰棒钱,轻踢脚边足球,让足球滚到她身边的位子。 假装没看见好呢,还是主动打招呼好呢? 骆梓颐犹豫不决,但江奕阳没给她太多考虑的时间,拿着冰棒朝这里走来,坐在离她不远的阶梯上。他做这一连串动作时,目光始终没望过来。 既然都坐到她旁边了,江奕阳大概已经发现她坐在这里,要是假装没看见,週一见了面怕是要尷尬。想到江奕阳那天可能听见了卢禹晴说的间话,骆梓颐对主动打招呼很抗拒,不过她还是语气僵硬地说了声:「嗨。」 江奕阳没回答,慢条斯理地拆包装,将冰棒含进嘴里后才说:「今天週末,怎么会过来?」 「来做国文课的採访报告。」骆梓颐看见江奕阳把冰棒从嘴里拿出来,整根冰棒少了三分之一,「你呢?怎么在这里?」 「来练球。」江奕阳把脚踩在足球上,咬着冰棒含糊道:「下礼拜六有比赛,要不要来看?」 骆梓颐看了眼那颗足球,「足球比赛吗?」 「不然这看起来像保龄球吗?」江奕阳睨她一眼,把足球轻轻踢过去。 「喔??」球滚到骆梓颐脚边,她用手推回去,「我不知道你是足球队的。」 江奕阳抬脚踩住球,没回应她的话,转而问:「英文错题整理好了吗?」 骆梓颐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心虚地回道:「快了、快了??」 「快了是什么意思?」没想到江奕阳异常敏锐。 见他表情认真,骆梓颐只好坦承:「那天回家以后我整理了一半,可是隔天到学校,卢禹晴问我能不能借她英语考卷,她说想看你教我的内容??可是她到现在还没把考卷还我,所以??」 「喂。」 骆梓颐咬唇,试着辩解:「我知道你那时候不想借她课本,可是你也不能禁止我借她考卷哪——」 「你喜欢被人瞧不起吗?」 「??啊?」 江奕阳突然问了个令她摸不着头绪的问题。 「还是你喜欢被欺负的感觉?她都在你背后捅刀了,你还帮人家磨刀子。」 他这么一说,骆梓颐明白了。 「那天她在中庭说的你都听见了?」骆梓颐赶紧解释:「那是因为我爸——」 「你爸爸擅自帮你报名,你才会过来交流,不然你原本连名都没报。你跟你朋友说的话,我也听到了。」 骆梓颐沉默。江奕阳把她想说的话全说完了。 「都已经知道她在讲你坏话了,还好心把考卷借她,现在她不还给你,你居然不敢要回来。」江奕阳气极反笑,「骆梓颐,你的志向是当圣母吗?」 「我只是不想把同学之间的关係弄得太僵。」 「那也不能委屈自己吧?」江奕阳说,「她不还考卷你就去要,她故意问成绩就直接说不想告诉她,知道她会在背后说人坏话就疏远她。你可以当善良的人,可是善良的前提是把自己保护好。」 「我不委屈啊??」骆梓颐嘀咕。 江奕阳站起来,从嘴里拿出只剩棍子的冰棒。 「星期一就去把考卷要回来。」江奕阳把包装袋和冰棒棍丢进垃圾桶,然后拿着足球往外走,大有撂完狠话后一走了之的架势。 「我干嘛听你的?」骆梓颐耍起叛逆。 「不然我以后不教你英文了。」 「哪有人这样的??」 「我说真的,去要回来。」江奕阳面朝她,倒着往外走,「不过来吗?你的公车快到站了喔!」 闻言,骆梓颐翻开手机看时间,距离公车到站果真只剩五分鐘。 她赶紧收拾好东西,朝江奕阳的方向跑去。 那头,江奕阳沐浴在午后光线下,笑容灿烂地看着她。 恍惚间,骆梓颐又有股错觉,好像江奕阳会张开双臂,让她扑进怀里。 那是她第一个跑向的男孩。那个午后,他的存在比冬日阳光温暖。 第二话 霽 (4) 週一早自习,骆梓颐还没提,卢禹晴就把英语考卷还给了她。可能因为比赛将至,江奕阳到教室的时间越来越晚,今天甚至早自习都结束了才进来。早自习没有考试,他坐下的时候,骆梓颐正把最后一道错题誊到笔记本上。 「早安。」 骆梓颐主动打招呼。週末在校外偶遇后,她感觉江奕阳也没想像中那么难相处。 「嗯。」江奕阳叼着吐司,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把足球扔到桌子底下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眸打量骆梓颐。 江奕阳平时的眼神虽然慵懒居多,但真盯着人看时,还是让人不寒而慄。 「怎么了?」骆梓颐故作镇定,举起错题笔记本,像个乖巧的学生,「我整理完错题了哟!」 没想到江奕阳看都没看一眼,反而问道:「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骆梓颐一愣,「啊??睡过头了,没来得及吃早餐。」 昨晚写国文课的报导作业写到很晚,老骆半夜起床上厕所时还被她吓了一跳。 她家比较远,睡得晚一点就有可能迟到。虽然只是交流活动,迟到一天不至于被叫去训话,出席情况也不会计入平时成绩,骆梓颐还是不想让别人对自己留下不好的印象。 她果然如老骆说的,是个非常在意别人目光的人。 江奕阳看似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从手上的吐司袋里拿出一片吐司。 「吃吧,不然你看起来快晕倒了。」 他一说,连前座的程靖都转过头,令骆梓颐更加尷尬。 她赶紧摆着手婉拒,「不用了,我没有那么孱弱啦??噗。」 结果江奕阳全然不顾她的意见,把吐司塞进了她的嘴里。 她要收回刚才说江奕阳不难相处的话。 看见这一幕,程靖弯着唇,把身体转了回去。 「错题整理完了?」江奕阳朝她伸出手,「给我看看。」 骆梓颐嚼着吐司,把错题本推过去。 只是粗略地看了一眼,江奕阳便伸出食指,放在本子上敲了敲。 「写太多没用的东西了。像这里,出题者想考的片语在第二句,没有第一句也能判断出答案是c。」 「我只是想写得完整一点??」 「如果对英语很有热情,写完整一点可能比较好,可是你现在面对的是应试教育,也明显对英语没兴趣,最好把无助于解题的东西都拿掉。」 骆梓颐想反驳,但江奕阳没给她机会,又接着说:「还有,抄得这么密密麻麻,你是觉得纸价太贵还是在编字典?」 「??」 「下次间隔留大一点,不要抄得太密,以读起来舒服为主,否则复习的时候根本不会想看??这里也是,我不是说了吗?不要在错题本的题目上写记号,你要假设自己在编一本全新的题库。」 江奕阳的语气彷彿她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抬眼望见她的怨懟眼神,江奕阳一头雾水,拿起装吐司的袋子问:「再来一片?」 放学鐘声一打响,江奕阳又快速整理好书包走了出去,八成是去练球。 国文课报告星期三就要交了,骆梓颐的报导只起了个头,剩下的内容昨晚修修改改,怎么写都不满意。她把作业和课本放进书包,打算到图书馆写完报导再回家。 江奕阳先离开后,骆梓颐旁边的位子便空了,座位只隔着一条走道的江琳依见她要回家,凑过来问了句:「梓颐,一起走吗?」 「咦??好呀。」见她搭话,骆梓颐受宠若惊地连连点头,但很快又想到自己还要写报导,「我要到图书馆去,我们可以一起走到中庭。」 图书馆和校门的方向不同,一个在左,一个在右。 「那我送你到图书馆吧!」结果江琳依把书包甩到肩上,瀟洒地说。 并肩走出教室,骆梓颐很紧张。她不擅长聊天,总是把天聊死。 幸好江琳依的话不是普通的多,一路上嘰嘰喳喳兀自说了老半天,快抵达图书馆时才问:「对了,这个週末有足球赛,我哥??就是江奕阳,会作为正式选手上场,要不要一起去看?」 「在哪里?」 「市立体育场,离你们学校满近的。」 「嗯,好啊??」骆梓颐语调如常,但眼睛有些期待地亮了。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跟江奕阳是兄妹?」 江琳依一听便捧腹大笑,惹来附近学生的注目。 「不是啦,因为全班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姓江,他又大我一个月,我就故意喊他哥哥啦!」江琳依搓着鼻子,「不过他很讨厌我这样叫就是了。」 骆梓颐頷首。第一次听江琳依喊「哥」时她就好奇了,江奕阳怎么看都不像把江琳依当成妹妹的样子。 「话说回来,你居然跟他坐了一个星期都没要求换位子,脾气真好!」江琳依挑眉。 「江奕阳的脾气很差吗?」 「与其说脾气差,不如说个性差。」江琳依侧头思索,举例道:「我看你们最近好像常教对方课业,你不觉得我哥教人的时候很狂妄吗?不是口出恶言那种狂妄,是语气听起来又跩又痞。」 骆梓颐心有戚戚焉地用力点起了头。 她还以为是自己领悟力差,江奕阳不耐烦才这样,原来其他人也有同样的想法。 「所以啦,大家找人问问题,通常会找程靖,迫不得已时才问江奕阳。」江琳依说,「你跟卢禹晴来之前,江奕阳旁边坐的一直是程靖,因为只有他忍得了那位大爷。」 江琳依用大爷称呼江奕阳,不禁令骆梓颐想像起江奕阳拈着白鬍子、驼背挥舞拐杖的模样。 嗯??那傢伙老了以后十之八九会变成那样。 走到图书馆前,两人才道了别。江琳依临走前提醒她,图书馆只开到六点,待太晚的话警卫会生气。 进了图书馆一楼的自习区,骆梓颐在窗边挑了个座位,拿出报导笔记和草稿纸,一头栽进自己的世界。 第二话 霽 (5) 一九七五年,匈牙利的心理学家米哈里曾提出心流理论。当人极度沉浸在某项活动当中,会对周遭事物失去感知,无法觉察时间流逝,忘却身在何处,甚至连身体也会像生出意识般自行动作。骆梓颐在握笔书写时经常体验进入心流的感觉,似醒非醒,彷彿恍惚片刻,却已过去几个小时。 某次的国文考题出了梓庆为鐻的故事。被问及鬼斧神工的奥秘,梓庆说,斋七日,輒然忘吾有四肢形体。读到这里,骆梓颐不禁想,她提笔写作时何止忘记四肢形体,简直像连自己灵魂的存在都忘记了。 可惜这次她的心没有成功流到太远的彼方,才五点五十分,警卫就来赶人了。 盛气凌人地把骆梓颐撵出去后,警卫巡了一圈图书馆,走出来准备锁门时,骆梓颐还抱着书包站在门口。警卫瞪了她一眼,拿钥匙把大门锁上。 「行政人员都走了没看到吗?又不是考试期间,待这么晚能加分还是有钱拿啊?」警卫叔叔碎碎念道。 警卫锁上门后扬长而去,留在原地的骆梓颐脸红得快滴血,怒气压在心底发洩不出来。 她倔着脾气在图书馆前的地板坐下,就着中庭亮起的微弱橘黄灯光,把剩下的报导内容写完。 其实就剩收尾而已,本来能在六点之前完成,但现在灯光昏暗,眼睛吃力,她六点过十分才终于收笔。 心满意足地把报告纸收进书包,骆梓颐穿过中庭,走向通往校门口的宽敞柏油路。 天已黑了大半,远处天际尚存一小片红霞,像白昼入睡前在人间的最后意识。校舍看不见学生身影,走上将校园一分为二的马路,左手边佔地极广的操场有几个黑影在移动,亮着灯的篮球场有人还没走。 见到人跡,骆梓颐稍微放了心,否则黑漆漆的郊外校园真不是普通诡譎。 这时,一群嬉笑着从操场走出来的男生吸引了骆梓颐的注意力,混在其中的熟悉身影让她放慢了脚步。 咫尺处,江奕阳也看见了她。他对其他人说几句话后,朝骆梓颐走了过来。 骆梓颐看见那群男生好奇地打量了她几眼,没有起鬨,也没有露出不屑的表情。 「还没走?」江奕阳走到她身边,按着她的速度,和她一起慢慢朝校门踱去。 「留下来写国文课的报告。」骆梓颐用眼神示意前面那群男生,侧眸问道:「足球队?」 「嗯,练习完了,大家打算去吃点东西。」 「那你跟他们走吧,我也要去搭公车了。」骆梓颐忙不迭地道。 「没关係,我叫他们先过去了。既然碰见了,就一起走到校门口吧。」 闻言,骆梓颐垂下头看着地板。 只陪她走到校门口吗?上週末巧遇时,他还送她到公车站的。 「错题整理完了没?」江奕阳突然拋出一个令骆梓颐措手不及的问题。 「还??没??」话刚起了个头,骆梓颐便赶紧解释:「我回家复习完明天的考试就整理。」 江奕阳瞥了她一眼,面露不解,「我只是问一下,有必要这么紧张吗?」 骆梓颐默默闭上嘴。 这个人连善良的时候都让人感激不起来?? 「国文课报告需要写这么久吗?」江奕阳仰起头,回忆作业的份量,「我记得也就一张a4纸的大小吧?」 「对啊??可是我很想写好。」想起刚才努力的成果,骆梓颐忍不住微笑。 刚才在图书馆前已经把整篇报导写完了,回到家后,只要再检查一次有没有语句不通顺的地方、稍微润饰过后就能交出去。 老师会给她什么样的评语呢?她也能成为像柳馥烟一样出色的写作者吗? 骆梓颐独自胡思乱想了半天,一直没听见江奕阳的回答。她抬头望向身边,见江奕阳正紧紧盯着自己。 「??怎么了?」骆梓颐捏住书包背带。 幸好夜色不浅,否则她泛红的耳根一定会被看见。 就像在说明会上和她对到眼时一样,江奕阳脸上没有一丝害臊,反而还扬起了笑。 「没什么。」他道。 骆梓颐扭回头,对他坦荡荡的反应莫名有些失望。 「你以后要当记者吗,怎么那么喜欢写报导?」江奕阳突然问。 「就只是喜欢写东西而已,我想做文字类的工作??不过如果能写感兴趣的报导,当记者应该也不错。」骆梓颐想起柳馥烟就写过几篇文艺作家、小眾乐团和香氛小店的报导。 「所以你不一定会当记者囉?」江奕阳把手插进长裤口袋,长叹一口气,「真可惜,不然以后我功成名就了,可以让你优先採访我。」 「??」 骆梓颐深呼吸,顺着话题问他对未来的想法。 「你呢?以后想当足球选手吗?」 江奕阳偏头看了她一眼,又翘起嘴角,露出慵懒的笑。 「我以后要当外交官。」 骆梓颐一愣,细腻地察觉他们两人用字的不同。 她习惯说「想」。想做文字工作、想当选手、想成为柳馥烟。 而江奕阳说的是「要」。我要当外交官。 多狂妄自信的一个人。 骆梓颐突然有一点羡慕。 「难怪你英文那么好。」 听见她语调沉闷的讚扬,江奕阳不假思索地反驳:「我不是因为英文好才想当外交官的,我是因为想当外交官,所以决定把英文读好。」 骆梓颐眉宇微蹙,不太明白两者之间的差异在哪里。 「我不可能因为国文、英文、社会这几科都很拿手,所以突然决定成为外交官吧?」江奕阳语气带笑,「当然不排除有本来就很优秀的天才,不过我是觉得当外交官很帅,才决定努力学好这些科目的。」 他说得很真诚,不害羞忸怩,亦不倨傲鲜腆。 骆梓颐好像稍微懂了。 江奕阳不是因为优秀才树立远大目标,而是因为有远大目标,所以努力让自己变得优秀。 那她呢?她算平凡还是优秀? 她得过几个奖项,偶尔能享受掌声与鲜花,却不是文学杂志上会出现的「早慧作家」,或柳馥烟那样的「新生代才女」。 她或许优秀,但优秀得平凡至极。 像每次认清自己与柳馥烟的距离时一样,这次站在江奕阳身旁,她也涌上不甘与失落。 校园里的路灯溢着苍白的光,视线中的景物失去白日时的艳色,生气尽褪地伏等天亮。 这天,江奕阳没有送她到站牌,两人在校门口便分了手。 第二话 霽 (6) 星期三交出报导作业后,在城北交流的日子迈入尾声。不知不觉中,骆梓颐没了初来时对交流的反感,开始能自在地和程靖与江琳依谈笑,邻座的江奕阳也慢慢被她当成了课业上的榜样。 有程靖这样的前座在,还拿江奕阳当榜样,确实有些奇怪,可是比起温文有礼的程靖,骆梓颐更喜欢江奕阳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自信。猖狂一般是贬义,可不知怎么,江奕阳就是有办法把这个词詮释得淋漓尽致,还反手将它转为褒义。 课间休息,江奕阳似乎去上厕所了,不在位子上,骆梓颐则专心按江奕阳教她的方式整理早自习考卷的错题。 江琳依坐到江奕阳空着的位子,见骆梓颐真的拿了一本新笔记本誊写题目,摇着头嘖嘖称奇。骆梓颐整理到一半,前面的程靖突然回头问道:「梓颐,週末我们学校足球队有比赛,想不想去?」 他一说完,江琳依便得意洋洋地朝他竖起食指晃了晃。 「你太慢了,我早就先邀过她啦!」江琳依抱住骆梓颐的手臂,「到时候我要坐在我们梓颐旁边。」 「什么比赛呀?我也能去吗?」听见他们的对话,一旁的卢禹晴忍不住好奇。 「星期六有足球比赛,在市立体育场。」程靖假装没看见江琳依瞪到快脱窗的眼神,大方邀请卢禹晴,「你想来看吗?」 「星期六啊??我一整天都要补习,应该去不了??」卢禹晴面露惋惜,江琳依则乐了。 「真的呀?好可惜唷!足球队有很多帅哥呢!」 「谁啊?」骆梓颐反射性地问完,才懊恼地摀住嘴。 她不是真的想知道,只是上次偶然遇见足球队时,她多瞥了几眼。足球队里的帅哥不多??顶多只有一个。 骆梓颐心虚地瞄向门口。 嗯,幸好还没回来。 「看不出来,我家梓颐对帅哥很有兴趣喔?星期六到现场挑一个啊,我帮你打听!」江琳依贼笑,又指着程靖说:「体育校队的男生,从里到外都跟这种文弱书生不一样唷!」 程靖伸手推了推她的额头,罕见地参与了江琳依的胡闹。 这时,本该淡出讨论的卢禹晴突然来了兴致,看着骆梓颐问道:「梓颐想交男朋友吗?」 「咦?」骆梓颐不知道话题怎么会突然跳到这里。 更荒唐的是,江琳依居然顺着卢禹晴的话,主动拆穿了自己的谎言:「对呀,不然怎么会对帅哥感兴趣?我刚才也就随口说说而已。」 「??」 「好了,不要为难同学。」见骆梓颐尷尬,程靖赶紧解围,「梓颐年纪还小,还没到交男朋友的年纪。」 「??」省略这句话的情境,不知情的人大概会以为程靖是她爹。 「不然你说说挑男友的标准?」江琳依没那么轻易放弃,「你文采那么好,是不是想找才子类型的?该不会是程靖这种?」 「江琳依??」程靖继续劝。 「不对,我觉得梓颐喜欢幽默的!」卢禹晴提出不同意见,「像谐星或欧美华裔脱口秀演员。」 「也太具体??」程靖无奈。 「我知道了!梓颐喜欢的其实是能给女生安全感的类型!」江琳依兴奋道,「警察?消防员?体育健将?格斗教练?相扑选手?我们班有你感兴趣的人选吗?」 这下好了,连程靖都饶有兴致地望向骆梓颐。这人也叛变得太快了吧? 骆梓颐无言地瞪着他们。 她其实很想说,刚才江琳依和卢禹晴说的都不错。她喜欢在语言方面有才华的,也喜欢懂幽默的,还喜欢运动神经发达的。 但要是真的这么说,她担心眼前几人会想到那个不在现场,但三个优点兼具的男生?? 非常时刻就要採取非常手段,骆梓颐决定放弃顏面,顺着江琳依刚才的脉络继续说。 她转头严肃道:「其实??我交男朋友没别的要求??」 三人期待地頷首。 在他们的目光注视下,骆梓颐深呼吸,一口气连珠炮似的说:「要有腹肌二头肌大胸肌!越大越好!」 这句话果然发挥了效果。江琳依和卢禹晴被她话里磅礴的气势震慑,脑内浮想联翩,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程靖是唯一没被唬住的人,他愣了愣,视线突然往上飘,看着江琳依身后道:「回来啦?」 骆梓颐的脑袋一白。 不会吧? 她顺着程靖的目光往后看。 只见江奕阳盯着她,单手插在口袋里,挑眉吐出一个音节:「嗯。」 第二话 霽 (7) 星期一傍晚偶遇江奕阳后,骆梓颐星期二也留在图书馆写作业,太阳下山前还跑到操场附近溜达,偷看足球队练球。 夕阳下的球场有股怀旧氛围,她既像一部老电影前的观眾,又像身在电影里的无名角色。 而球场上的江奕阳无疑是电影主角。奔跑时的他和平常很不一样,他的神情不再慵懒,目光里充满企图,还带了点野性的狠戾。此刻,他比少年多了点男人味,又比男人多了点少年感。很难想像,这样的人居然与自己同龄。 不过骆梓颐只偷窥了一天就不再出现。在江奕阳面前说出那番「肌肉男友宣言」后,她恨不得消失在这座校园里。她既希望交流活动赶快结束,又矛盾地捨不得离开城北。 幸好江奕阳似乎能看出她的尷尬,对这件事绝口不提,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在城北交换的最后一天,国文老师把批好的报导作业发给大家,每个人的作业上都打了分数。毕竟是自己擅长的领域,骆梓颐无法压抑好胜心,在大家拿回作业时不动声色地偷看上面的红字。 程靖八十八分。江奕阳九十三分。江琳依八十五分。卢禹晴八十六分。 照其他人的分数来看,她绝对有八十五分以上,她甚至满有把握能拿到比江奕阳更高的分数。 同为外校交流生,卢禹晴和骆梓颐一般最后才会被叫到,喊完卢禹晴之后就轮到她了。 骆梓颐满怀期待地走到讲台前,努力不要让嘴角上扬得太明显——直到她看见七十九分的醒目红字。 七十九。 骆梓颐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如何。但比起困惑与愤怒,最先跃上心头的,是担心分数曝光的恐惧。 其他人会发现得过许多奖项的骆梓颐,在这份作业上花了那么多心力,最后只拿了七十九分吗?? 她的表情有控制好吗?露出马脚了吗?会被大家发现吗? 为什么??其他人的分数那么高,她努力写出来的东西,却连八十分也没有? 老师的分数打低了吧?写错了吧?还是说??老师想故意挫挫她的锐气?? 一丝愤怒终于破土,滚烫怒意沿着胸口慢慢往上爬,像攀附这栋教学楼外墙的爬藤植物。 「梓颐。」国文老师突然唤她。 骆梓颐卸下阴云盘旋的表情,抬起头时神情平静且若无其事。 「放学后到办公室找我一下,我有东西要给你。」 老师一说完,台下数双好奇的眼睛望过来,骆梓颐立刻向内摺起作业单,温顺頷首。 「一定是因为她写得很好。」她耳尖地听见不远处有个同学小声说。 眼前的老师,看起来突然没那么讨厌了。 才刚破土而出的愤恨绿芽骤然停止生长,只消一句话的时间,便有了枯萎的跡象。 她一直知道自己爱面子,而且极度在意别人的看法,可就在这个瞬间,她觉得自己既可怜又可笑。她会因为分数,无法控制地对一个萍水相逢、说不到三句话的老师有恶意的揣测,然后因为其他同学一句美丽的误会,觉得这件事其实没什么。 或许这已经不是爱面子了。骆梓颐第一次意识到,她可能是个虚荣的人。 「没事了,回座位吧。」 骆梓颐低着眸转身,在全班同学好奇又羡慕的注视下走回座位,然后看也不看地把对摺的作业单塞进抽屉。 馀光里,江奕阳微微侧头,看着她的动作。 接下来的几堂课,骆梓颐心不在焉的,老师说了什么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时间过去了,骆梓颐的心情却始终停留在国文作业的分数上,心中的念头从质疑走向猜测。 老师为什么给她那么低分?大家好像都以为她写得很好,她也觉得自己写得不错。老师叫她放学后去办公室,会不会是想帮她改分数?是分数写错了吧?应该是九十七误写成了七十九?? 一直胡思乱想到放学,骆梓颐才惊觉,在城北的最后一天就这么虚度了。 同学们一个接着一个离开教室,她也开始清除自己在城北的痕跡。课本、习题、讲义、考卷,全都收进书包里,抽屉清理乾净,桌子拿抹布擦两次。 江奕阳今天反常地没有一放学就离开,骆梓颐座位都整理完了,他还坐着订正考卷。 要跟他道别吗?骆梓颐想在离开前和他说些什么,心里却又彆扭。 可是他们以后或许没有机会再见了。 想到这里,骆梓颐不假思索地脱口问道:「你今天不用练习吗?」 江奕阳慢吞吞地放下笔,伸了个懒腰。 「练习要适量,否则受伤就棘手了。」 「也是噢,都快要比赛了。」骆梓颐附和。 「你怎么知道我们有比赛?」江奕阳突然望了过来。 「咦?」担心他误会,骆梓颐赶紧解释:「那是因为琳依跟程靖他们问——」 「你会来吗?」 骆梓颐微怔。 江奕阳看着她,目光中的期待清晰坦荡。 「星期日,你会来看我比赛吗?」江奕阳弯着唇角,侧身把手臂搭到椅背上。 他这一笑,骆梓颐心中兵荒马乱,耳边全是喧嚣的心跳。 她在城北的最后一天,似乎没有虚度。 「梓颐!」 程靖的声音让骆梓颐回过神。她扭头,看见程靖和卢禹晴站在后门。 「你知道国文老师的办公室在哪里吗?要不要顺路带你下去?」 「喔??好。」骆梓颐拿起书包,想了想,又把书包放回椅子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出教室。 等回到教室再回答江奕阳吧。 回来以后,一定要好好地和他道别,把想说的话告诉他?? 第二话 霽 (8) 程靖是位尽责的班长,从进校到离校,骆梓颐和卢禹晴受了他许多帮助。就骆梓颐的观察,程靖不只待她们如此,平时班上同学、班导师、各科老师有事要请人帮忙,第一个想到的人绝对是程靖。骆梓颐甚至怀疑程靖真的有三头六臂,否则他怎么能在帮助她们适应校园的同时,还帮同学和老师的忙、为班级琐事奔波、次次拿到好成绩? 她正这么想时,走在靠墙一侧的卢禹晴突然问道:「程靖,我们要不要交换电话号码?这样以后有需要的话还可以联系!」 骆梓颐被卢禹晴的主动与直接吓着了,本以为程靖会婉转拒绝,没想到他爽快地掏出手机,对卢禹晴道:「好啊,那你把电话给我。」说完,他又扭头对骆梓颐说:「梓颐也要跟我交换吗?」 骆梓颐脸皮薄,不敢说要,也觉得以后他们不会有交集,便摇头道:「我哪好意思再打扰你。」 「这么见外?」提议被拒绝,程靖挤出一个伤心的表情,「那交换msn或即时通帐号可以吧?」 「啊?可以是可以??」骆梓颐越说越小声。 可是你不觉得这些软体比手机号码更私密吗?? 三人交换完电话和帐号,国文老师的办公室也到了。程靖和卢禹晴要去校门口,骆梓颐在办公室门口和他们道别。临走前程靖还提醒她,星期日别忘了到体育场看球赛。 办公室里,大部分的老师都还没走,国文老师的位子在最角落,骆梓颐走过去以后,才想到自己忘了带报导作业过来。想了一整天,骆梓颐还是觉得老师是要帮她改分数,否则除了课业,她和这位老师没有其馀接触了。 走到办公桌边,老师很快就发现了她。 「你叫梓颐对吧?」 老师拉开右边第二格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份彩色印刷、看起来像传单的东西。 「最近有全国学生散文比赛在收件,你想不想参加?」 骆梓颐接过那张以浅绿为主色调的文宣,目光有些呆滞。 「我读了你交上来的国文作业,觉得你可以挑战看看。」国文老师面色沉静,「当然,我只是觉得你会对这个比赛有兴趣,不是要你真的得奖。而且就算落选,这也是一个很棒的经验。」 骆梓颐拿着文宣,感觉全身的血液慢慢逆流回心脏,手脚和脸颊都在发冷。 她知道老师没有恶意,但或许是她习惯自我怀疑、敏感地敌视所有否定,这番话在她听来无异于:「你没有天份,可是看你写得那么认真,我可以把这个比赛机会告诉你,不过你别奢望能得奖。」 如果今天是个才华横溢的学生,老师的表情不会这么沉着,肯定会激动地抓着她的双臂,大声对她说:「你一定要参加这个比赛!你一定会得奖!」但她无幸获得这种待遇,这说明了什么不言而喻。 骆梓颐捏着文宣的指尖不自觉出力,把纸张两侧都捏皱了。 她很好奇,为什么国文老师会为了这个找上自己。 「我不知道??」骆梓颐给了个模稜两可的回答,「因为这次的作业??我的分数很低??」 她将语调放低、句尾拉长,这句话半是不自信,半是试探。 老师似乎早猜到她会提这个,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 「你的文笔不差,但这次的作业是报导。」老师斟酌了会用词,才语气轻柔地说:「你把客观报导写成了用华丽词藻堆砌成的个人游记,很多地方太过矫揉造作,我不喜欢。」 逆流回心脏的血液,在听完最后一个字时彷彿乾涸了。 骆梓颐回想自己在图书馆里伴着日落,细细雕琢一篇平淡文章的场景。她把一滩泥雕琢成敝帚自珍的漂亮泥娃娃,还沾沾自喜。 都是徒劳。 老师没有打错分数,她就只值这个价,连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文笔都不及其他人。 同样的日落时分,骆梓颐走出办公室,看见远处图书馆所在的建筑屋顶,想到「斋七日,輒然忘吾有四肢形体」。 前面还有别句话。斋三日,不敢怀庆赏爵禄。斋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 她没有斋戒静心,没有放下拿高分的心思,还成天幻想成为像柳馥烟一样的人物。光想鑽研卖弄技巧,忘了事物的本质,直到现在才被一巴掌拍醒。 骆梓颐一个人踱回教室,那里早已没有了人。 离开前空无一物的课桌上,贴着一张浅黄色的便利贴。 「星期日下午两点,市立体育场。」 「你会来吧?」 第二话 霽 (9) 足球赛已经开始了吧?不对,说不定都结束了。 骆梓颐在书店结帐的时候,看见柜檯后方的掛鐘,时间显示三点十分。 她对足球一窍不通,不知道一场足球比赛通常比多久,也不知道足球几分算获胜。 她盯着柜檯上柳馥烟的新书发呆,结帐职员喊了好几声「同学」,她才回过神。 抱着新书走出书店,骆梓颐过了马路,走到公车站准备回家。她要搭的公车还有十五分鐘才来,候车位上坐着两个中年阿姨。骆梓颐站在站牌边,把书放进背包里,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莫名地有些心浮气躁。 没多久,一辆公车停在她面前,候车位上的两个阿姨聊着天起身朝公车走去。位子空了,骆梓颐走到候车位坐下,眼睛瞄到候车亭侧边挡板贴着几班公车的路线图,除了她要搭的那班车外,还有眼前这班302号车。 这个方向再搭五站,就是市立体育场。 公车传来嗶嗶的关门声,骆梓颐鬼使神差地跳起来,抱着背包跑到车门前方。 司机大哥见她跑来,只能再次把车门打开,满脸不耐烦地问:「上车吗?」骆梓颐红着耳根頷首,戴着太阳眼镜的司机大哥又扬起声音:「要上车就快点上来!不要让全车的人等你一个!」 司机大哥骂人的时候,骆梓颐手忙脚乱地掏出零钱包,投了钱币后快步往内走。 倒数第二排有空座位,骆梓颐承受着一眾乘客目光的洗礼,跑到靠窗的位置坐下,途中还因为司机大哥忽然开车而差点跌倒。 心不在焉的,脸都丢光了。 骆梓颐懊恼地抱着背包坐在座位里,边凝视窗外景色,边听公车广播报出下一站的站名。 她在做什么啊?比赛说不定都已经结束了?? 可是?? 如果还没结束呢?如果还有颁奖典礼呢?如果球员晚点离开呢?是不是就能看到他一眼? 六站的距离像要花一个小时那么远,等骆梓颐焦急地下了公车,时间已经三点半了。 她不知道足球比赛结束了没,不过听见了体育场里的广播声。广播里,句子全糊在一起,听不大清楚,但似乎是更换球员上场之类的意思。 骆梓颐小跑进体育场,看见场中央绿色的草皮被围栏似的东西圈住,草皮上有蓝色和白色队服的两方人马在呼喊奔跑。 比赛好像还没结束。骆梓颐在一楼看了会,发现看不清楚,爬上旁边的楼梯,这才发现几乎所有观眾都在楼上阶梯状的观眾席。 她气喘吁吁地抓着楼梯边的栏杆,想在眾多球员中寻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是白色队服、背号四号的选手吗?? 大家跑来跑去,根本看不清楚脸啊?? 「这么晚才来,比赛都要结束了。」 身后一道低沉男声响起,骆梓颐吃惊地往后望,发现是穿着休间衬衫和牛仔裤的程靖。 「琳依刚才找你找了老半天,我们还以为你不来了。」程靖望着球场,语气轻描淡写,说出的话却感觉像在怪她。 骆梓颐抓紧背包背带,支支吾吾地说:「抱歉,我??临时有点事耽搁了。」 程靖一改平时的温文尔雅,脸上看不出喜怒,看得骆梓颐心惊胆颤。但很快,程靖便像憋不下去似的笑了出来。 「吓到你了吧?」 骆梓颐惊魂未定,等确定他只是在开玩笑以后,才不好意思地说:「何止啊??差点都要吓死了。」 程靖耸肩,「谁叫你这么晚来,当作一点小惩罚囉!」 「你乾脆把食指伸出来,叫我跟你切八段算了。」骆梓颐撇嘴。 「好啊,我下次试试。」程靖笑了笑,目光望向球场,「那个四号。」 「四号怎么了?」 「就是江奕阳。」 骆梓颐睁大眼睛,仔细端详那个在球场上奔跑的身影。现在他面朝观眾席,所以能看得比较清楚,是江奕阳没错。 数名球员中,骆梓颐只盯着他,没有移开视线。 突然,场上的球员们停了下来,身穿城北白色队服的江奕阳站到球门前,地上放着足球,其他人都退到旁边,颇有让他和守门员一对一单挑的架势。 「发生什么事了?」骆梓颐问。 「罚球。」程靖面色平静地回答。 骆梓颐兴致勃勃,「为什么能罚球?刚才有人犯规吗?」 「我也不知道。」 「??」 「这个你之后问江奕阳比较快。」程靖指着自己,「我也只懂一些皮毛。」 草皮上,裁判吹了哨。江奕阳看准球门,朝静止的球跑去。 就在大家以为他要射门,对方守门员也朝球可能飞来的路径移身时,江奕阳像在捉弄眾人似的,轻轻把球往侧边一踢,另一名城北球员衝上来射了个空门。 进球的那瞬间,城北的球员们衝向彼此拥抱欢呼,连观眾席都沸腾了。等骆梓颐意识过来,才发现自己拍红了掌心,身边的程靖又叫又跳。 真奇怪,他们两个对足球一知半解的人,怎么能看得这么开心呢? 场边的工作人员举起一块板子,上面写着二比二。 骆梓颐好奇地问程靖:「他们踢一个多小时了,比分怎么才二比二啊?」 「你就知道这项运动有多难得分了。」程靖叹气,「剩不到十分鐘,该不会还要踢加时赛吧?」 新一轮比局开始,哨声一响,双方球员又开始没命地狂奔。 球从球场这一头被接力传向另一头,看起来是城北佔了上风。 就在队员传球给江奕阳,江奕阳边跑边准备接过球时,他旁边蓝色队服的球员倾身在草皮上一滑,双腿直接横进江奕阳的脚之间,江奕阳重重往前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惊呼四起,骆梓颐听见程靖扬声骂了句:「搞什么!」语气听起来真的生气了。 骆梓颐握着栏杆,紧张地看着江奕阳。他抱着一条腿,神情痛苦,躺在地上久久站不起来。 裁判疑问似的朝刚才那名蓝色队服的球员摊手,然后亮出一张黄牌。 「那个人不用退场吗?他不是应该被换下去吗?绊人怎么还能继续比赛!」骆梓颐激动得像要把栏杆都拆了。 「对方急了吧?」程靖铁着脸,「毕竟是连两届的市冠军,从进场开始架子就很高。」 「那也不能用这么卑鄙的手段啊!」骆梓颐着急地看着赛场,只见江奕阳撑着身体站起来,对其他人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 比赛继续进行。 时间所剩不多,刚才对方又恶意犯规,城北这边似乎打得更激进了。 球被踢到对方的球门前,又被截走传到城北的球门前,对方传球时再次被城北的球员截走。偌大的草皮上,一群人从这头奔跑到另一头,江奕阳像是刚才没被绊倒过似的,跑得比刚才更快。 城北的队员将球长传给江奕阳,江奕阳用胸膛顶了一下球,球落下后,他踢着球朝球门狂奔。 看台上,骆梓颐和程靖忍不住和其他观眾一起大吼大叫。 在和球门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对方两名球员从江奕阳前方包围他,他身后城北的球员却还没跟上。只见江奕阳当机立断,用力朝脚下的足球一踢,球穿过前方跑来的两名球员之间,朝球门飞去。守门员跳起来防守,不料球撞在了球门框上,弹进球门内,惊险得分。 比赛时间在这时结束。三比二,城北获胜。 城北的球员们高举双臂衝向彼此,他们都脏兮兮的,可是笑得像拿了世足冠军一样开心。 观眾席鼓掌欢呼,骆梓颐刚才吼得太用力,现在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不过程靖的声音倒是还很洪量。看见江奕阳和队员拥抱完,朝观眾席这一侧的场边走来,程靖双手圈在嘴边大喊:「江奕阳——」 江奕阳仰起头,看见程靖,举起右手朝他挥了挥。 阳光太耀眼,江奕阳瞇起眼睛,看见程靖旁边站着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骆梓颐逆光望着他,目光怔忡。 江奕阳放下挥舞着的右手,换上慵懒的笑,伸出食指指向站在程靖旁边的她,然后举起双手,做出一个拉弓的动作。 响彻体育场的欢呼,突然变得好远好远。 江奕阳作势松弦,张开手心的那瞬间,骆梓颐恍惚觉得,她的心脏真的被什么给穿透了。 她想用整个青春记住这个男孩。 记住那天阳光灿烂夺目,他乾净的笑顏自信张狂。 第三话 霖 (1) 早晨闹铃的反效果特别大,愈响反倒愈催人坠回梦乡。 骆梓颐从睡梦中被吵醒,望向手机,时间显示五点五十。 他们高中的校车六点二十到巷子口,再小睡十分鐘,出门用跑的应该来得及。骆梓颐这么想着,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骆梓颐再次惊醒,已经六点十八分了。 这下肯定来不及。 骆梓颐懊恼地叹气,把脑袋重重摔回枕头里,还顺手拉起棉被继续蒙头大睡。 老骆出门前经过她房门口,见她还在睡,进房走到她床边。 「要不要载你去学校?」 「不用。」 「那你怎么去?」 「不去了。」 老骆沉默。 因睡迟而负气的骆梓颐,在这一来一往的对话中逐渐清醒。脑袋醒了,身体却还缩在被窝里。 「早餐放在餐桌,记得吃。」 「嗯。」 「那我出门了。」 「嗯。」 老骆走出房间后不久,外头传来大门被关上的声音。骆梓颐继续赖床,等真正清醒过来已经十点了。 下床梳洗完,骆梓颐翻开手机,看见胡励传来的简讯。 「你们又蹺课?」 骆梓颐失笑,回道:「孙长安也没去学校?」 「对啊,班长说的。你们同时蹺课是想去哪?」 「我不知道他要去哪,不过我应该会到市区间晃。」 回答完之后,胡励就没再传简讯来了。 骆梓颐换上制服,背着书包往外走,经过餐厅时,看见桌上摆着一颗黑糖馒头。 老骆准备早餐有个特点,就是经常整整一週都吃同样的东西。骆梓颐曾经说过她不喜欢吃馒头,早餐准备什么都好,可是如果要吃一整週的馒头她绝对不干。不过老骆没把她的话当一回事,偶尔图方便,还是会买一整袋馒头回来。 看见那颗黑糖馒头,骆梓颐错过校车的火气又涌了上来。她走去抓起馒头,想扔进垃圾桶里,手都抬起来了,又觉得这样太过火,于是她再次将馒头放下。 最后,馒头还是放在原处,骆梓颐则直接出了门。 搭上前往市区的公车,车上只有几位年长乘客。看见身穿校服的骆梓颐走上来,他们好奇地多看了几眼,有人还瞥了时鐘。不过待看清她身上校服的样式,几个人又都移开了目光。 找了个空位摇摇晃晃地抵达市区后,骆梓颐先进药妆店买了一条洗面乳,出来后又逛了几间旁边的服饰店。等察觉胃里空荡荡的,她才想起自己根本没吃早餐,而现在已经中午了。 空手出了服饰店,骆梓颐朝小贩聚集的地段走,在那里买了一份葱抓饼和一份章鱼烧,又拎着塑胶袋往附近公园去。 公园里只有两个小孩和一个妈妈在玩溜滑梯,骆梓颐走到草皮的树阴处坐下,开始独自享用午餐。 没吃几口,她就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骆梓颐回头,果然是孙长安。 「午安啊,逃学少女。」孙长安的手上提了一个早餐店的袋子。他坐到骆梓颐身边,把塑胶袋里的东西拿出来。 一盒铁板麵、一盒萝卜糕、一盒薯条。 孙长安把萝卜糕和薯条放到两人中间,骆梓颐也把章鱼烧推过去。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她捏起一根薯条放进嘴里。 「狐狸说你今天没去学校,又说你会到市区间晃,我就猜你在这里。」孙长安塞了满口铁板麵,视线瞄向她身上的制服,「可是都蹺课了,你怎么还穿制服啊?」 「穿制服才有蹺课的感觉。」骆梓颐道,「而且我哪算蹺课,顶多算偷懒请假,明天还要去找班导拿假单呢。」 孙长安拿叉子指着她,「那你也不能这个时间穿制服在市区间晃吧?多影响我们学校的形象啊!」 「我们学校有什么形象吗?」骆梓颐笑。 「唉??那倒也是。」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孙长安似乎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闪亮亮的方形机身,下方只有一颗按键的萤幕,背后镀着一颗被咬了一口的苹果。 看见孙长安举起手机,寻找讯号似的晃来晃去,骆梓颐嚼着食物问:「你在干嘛?」 「我记得这里有wifi??」说到一半,孙长安得逞一笑,「有啦,没锁密码的野生wifi!」 「有网路了?」骆梓颐兴致勃勃地凑过去,看见他打开facebook的app,立刻说:「哎,你用完以后也借我登一下。」 「知道啦!」孙长安边滑通知边说,「你就不能去换一支智慧型手机吗?像我跟狐狸都用line联络,很方便的。」 骆梓颐朝他摊手。 「干嘛?」孙长安睨她。 「不是要我换手机吗?」骆梓颐弯了弯手指,「给钱我才能换啊。」 她厚顏无耻的程度令孙长安瞠目结舌,他指着已经消失一半的薯条和萝卜糕说:「老子是白养你了,把这些东西吐出来。」 骆梓颐一听,还真作势要催吐,吓得孙长安赶紧把手机塞给她。 「知道了啦!你想用就用我的嘛!脏死了??」 接过手机,骆梓颐喜孜孜地登入帐号,突然看见远处有个正朝这里走来的人。 「喂。」骆梓颐唤孙长安,「那不是狐狸吗?」 孙长安瞇眼,「还真的??靠,结果他也没去学校啊?」 胡励一走来,孙长安立刻跑上去勒住他的脖子,没想到胡励放声哀号。 「放手放手——我昨天出车祸,肩膀受伤了啦!」 孙长安一听赶紧松手。 「你出车祸了?」骆梓颐放下手机。 「对啊,昨天晚上骑车的时候跟别人相撞。」胡励按着肩膀,「医生说骨头没事,可是我这里还是有点痛。」 骆梓颐蹙眉,「谁的错?」 「两个人都有错,不过最后是我赔他。」 「为什么?」骆梓颐问。 「因为我无照驾驶啊大姐!」 「??」 孙长安绕着他打量了一圈,揶揄道:「你只是肩膀受伤,其他地方好端端的,怎么没去学校,还跑到这里鬼混?」 「我早上去看医生,本来要中午过去的,结果班长打来问我你们为什么缺席,我才知道你们两个小废物背着我蹺课了!」 「我是睡过头才乾脆不去的。」骆梓颐说,「我不知道孙长安也蹺了。」 「又睡过头?你都睡过头几次了啊?」孙长安大笑。 「那你又是为什么没去学校?」骆梓颐不满地反问。 「我牙痛。」 「??」 牙痛还能吃掉一整盒铁板麵跟她半盒章鱼烧? 骆梓颐摇着头,拿起手机按下登入键,在刷新的画面上,看见自己有一则新讯息。 她伸出食指点开,果然是杨嘉崎。 「听说今天有人蹺课。」 骆梓颐好笑地点开回覆栏慢慢打字:「你怎么知道?」 现在是午餐时间,杨嘉崎很快就回覆了:「早上去教师办公室交作业,听到你们班长在报告缺席名单。」 「哈哈,被发现了。」骆梓颐敲着萤幕,「放学一起吃晚餐?」 「今天不行,球队说好练完球要一起吃饭。」 「嗯,没关係。」 登出facebook,骆梓颐打算把手机还给孙长安,结果发现他和胡励躺在草皮上,正半闔着眼,享受筛过叶隙的阳光与温暖的微风。 骆梓颐把手机放到孙长安旁边的草皮上,跟着他们一起躺下。 「好舒服喔??你们明天还蹺课吗?」胡励问。 「不蹺。」骆梓颐说。 「明天有社团课,骆梓颐同学肯定不蹺的。」孙长安轻笑几声。 公园另一头围起了围栏,似乎要盖新建筑。三人扭头看了一会,胡励问:「你们觉得那里要盖什么?」 孙长安想了想,答道:「公共厕所吧?」 「哪有那么大的公共厕所?」 「那盖网咖吧,网咖好像不错。」 「对哎,如果能盖网咖就好了。」 听着他们的对话,骆梓颐看看天空,又看看这片草皮,突然说:「盖座图书馆吧。」 闻言,孙长安和胡励都笑了。 胡励打趣:「图书馆?你什么时候喜欢看书了?」 三人同时爆出笑声,骆梓颐笑得比他们两个都要久。 她笑完,才自嘲似的说:「看起来不像吗?」 第三话 霖 (2) 翌日,骆梓颐总算按时起床,搭上了六点二十分的校车。 她在车上找了个空位坐下,双手抱胸,歪着脑袋继续补眠。 校车摇摇晃晃,骆梓颐睡不到十分鐘就被晃醒了。 往窗外看去,校车已经驶出高楼林立的城市,过了陆桥,开上荒草夹道的灰色马路。天已亮,但云和路一样灰,整片天空似醒非醒,将雨未雨,和骆梓颐映在窗子的脸上一样,看起来满脸的不情愿。 骆梓颐侧头往后看,只见整台车上的学生睡得东倒西歪,个个不醒人事。要是司机大哥把他们一群人载进深山,然后弃车逃跑,他们大概也不会知道。 前面座位传来窸窸窣窣的塑胶袋声,骆梓颐闻到包子的味道。她今天也没吃早餐就出门了,看了看时间,她赶紧拿出手机传简讯给孙长安,要他去早餐店时顺便帮自己买一份。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荒草变成了老旧民房。校车驶上一条双向道,随车阵走走停停。校车庞大的身躯混跡摩托车与小客车之间,臃肿的身体笨重又迟钝,令待在这具身体里的骆梓颐也跟着烦躁了起来。 学校位在半山腰,随街上指示牌前进,最后向左转,就能看见藏身小巷,却气势磅礴的大门。 大概是乡镇地方地价便宜,学校不仅佔地广,还有座不小的停车场。骆梓颐随其他同学走下车,大家全都睡眼惺忪的,好几个人站在车旁伸懒腰。 骆梓颐朝停车场出口走,忽然瞥有辆醒目的红色轿车从入口处鑽了进来。 轿车轮胎发出尖锐声响,车子煞在停车场正中央。骆梓颐嘴角一扬,朝那辆轿车走去。 她还没走到轿车旁,副驾驶座的人就跳了下来。 「啊啊啊——我要疯了!妈!我讲过几次了!不要开进学校里!」孙长安提着一袋早餐站在车子边,衝敞开的车门内大吼大叫。 骆梓颐走近,看见驾驶座上坐着一个一头大鬈发、脸戴太阳眼镜、涂着红唇的女人。 「唉呀,有什么关係嘛!人家警卫大哥都放我进来了。而且这里这么大,我比较好回转啊!」女人挥舞着手,一下指身后,一下又指前面的停车场空地,「而且干嘛不让我开进来啊?你妈很丢脸是不是?死囡仔!」 「好啦!你快点走啦!等一下被我同学看见!」孙长安根本不想听她解释,气急败坏地挥动双手要她快点离开。两人手舞足蹈的样子,确实有母子像。 「你的同学已经看见囉。」骆梓颐站到车子旁边,低头对车内的女人打招呼,「阿姨好!」 孙妈妈稍微探出身,看见骆梓颐后,心情瞬间大好,「唉哟,梓颐!一阵子没见,还是那么漂亮呀——」 「妈——你快滚啦!滚!」 「知道了啦!没大没小的死囡仔!」孙妈妈嫌弃地瞪了眼孙长安,握好方向盘后,又对骆梓颐嫣然一笑,「梓颐,下次再来我们家坐坐呀!」 「好,谢谢阿姨。」 骆梓颐笑瞇瞇地说完,孙妈妈又驶着大红轿车,飞驰出了停车场。 等再也看不见轿车的身影,骆梓颐才转头问一旁脸红脖子粗的孙长安:「有买我的早餐吗?」 孙长安喘着气:「吃??屎??吧??」 骆梓颐扭头就走。 「哎、哎??有啦!有啦!」 孙长安赶紧追上去。 因为学校位在半山腰的缘故,要从正门走到教室,得先爬一道长长的阶梯。因为阶梯太高,多数女生会在制服裙里多穿一条短裤,以免走光,有些女生则乾脆只穿秋季制服裤。 夹在其他学生之中走上阶梯时,孙长安问:「你社团课前会去找班导要假单吧?」 「会啊,怎么了?」 「帮我拿一张。」 「干嘛不跟我一起去拿?」 「我一个礼拜没写英文作业了,要赶在明天班导的课之前抄完。」 他们的班导师教的是英文科,作业出得不多,但最忌讳学生不写作业。 「要是班导要你亲自去找他拿呢?」 「不会啦!之前都是狐狸帮我拿的,班导根本没有为难他。」 「是吗??」 昨天三人分手前,胡励说他今天还要再请一天假,因为要换一家医院检查肩膀。 既然之前胡励已经帮孙长安拿了好几次假单,那换她帮孙长安拿也没关係吧? 骆梓颐是这么想的。 但等站在教师办公室里,事情的发展却和她想的不一样。 班导师不只不让她帮孙长安拿假单,就连骆梓颐自己的假单她都不给。 「都要升高三了,你们还没有自知之明,天天请假逃课??我们班最近没有一天是全员到齐的。」班导师靠在办公椅上,面露疲态,「我上个礼拜说过了,接下来要请假,全都要有医院证明我才会给假单,其馀情况全部旷课处理。」 骆梓颐愣在办公桌前,脑海先是一片空白,接着心跳加快,疑问一个一个冒了出来。 旷课?旷课很严重吗?会影响升学吗? 她没旷过课,不知道旷课记录会有什么影响。说不定她该回去问问孙长安。 但话说回来,既然已经决定自我放逐,还在意这些做什么?不过是把假蹺课变回真蹺课而已,管他的。 骆梓颐镇定下来,把手插进制服裙口袋。 就在她想瀟洒道别时,班导师又说话了。 「梓颐,你有想去的大学吗?」 骆梓颐脚步一顿。 「或者我换个问法,你有想去的地方吗?你对未来有任何想法吗?」 一个模糊的身影浮现脑海。 很模糊。 转瞬即逝。 骆梓颐低着头,没有吭声。 「我不知道你在高中之前是什么样的孩子,但我记得第一次和你爸爸通电话,他一再强调,说我们家梓颐很努力、我们家梓颐很有理想、我们家梓颐很有文采、我们家梓颐只是基测失常,不小心来错了地方。」 班导师从桌旁的作业堆中抽出一本薄薄的本子。是这个学期的校刊。 「我读了你在里面写的文章??可能也不算文章,只是校刊社成员的校刊製作感想。」 班导师翻到最后几页,其中一页写着骆梓颐的名字,旁边还印着她的照片。 「我不是国文老师,不能给出多专业的评判,可是我觉得你写的句子有一种魔力,会让人想一直往后读下去。读完你写的这几行字以后,我终于明白你爸爸为什么会说你很有文采了。」 说到这里,班导师突然停了下来。 沉默蔓延,班导师揉揉眉心,好半晌后才睁开眼,目光凌厉地望向她。 「可是你知道我最近在想什么吗?」 骆梓颐屏息。 她不想听。 良久,班导师淡着表情啟唇:「我在想,你爸爸错了,他的女儿根本没有来错地方。」 第三话 霖 (3) 走出教师办公室,骆梓颐拿出手机,打算传简讯告诉孙长安自己没拿到假单,但想到他在赶作业,又想到他昨天要自己换支智慧型手机,刚才被老师训斥的火气又冒了上来。反正传简讯给孙长安他也不会回,骆梓颐索性把手机放回口袋里。 下节是社团课,回班上再过去社团教室太远,骆梓颐决定直接前往社团教室所在的大楼。 去社团教室的路上,骆梓颐经过操场,看见不远处有人在打篮球。止步定睛一看,人群中那个呼喊、接球、闪避、投篮的人正是杨嘉崎。即使隔着一点距离,骆梓颐也能看见他满脸是汗,午后阳光把他的脸庞照得闪闪发亮。 骆梓颐正犹豫要不要找机会挥手打个招呼,但望着这一幕,她突然有些恍惚。 可能是因为刚才班导师问的问题,又或者是这充满绿意的校园风景、午后光束下挥洒汗水的男孩,和回忆中的景色太过贴近,骆梓颐感觉尘封心底的某段回忆蠢蠢欲动,彷彿要带着过去对未来的所有想像呼啸而出。 那些瑰丽的想像,孜孜追寻的想望,只敢放在心底的人,似乎即将攻陷她破败倾颓的城池。 而在心城将要陷落的瞬间,骆梓颐收回眼,转身躲进走廊的阴影内。 社团大楼就在操场旁边,骆梓颐走上三楼,沿着走廊朝尽头的教室走。 教室门是开的,骆梓颐走近时,听见里头传来校刊社其他社员的声音。 「我知道学姊已经选好下届社长了,可是我没想到她们会选骆梓颐。」 骆梓颐停下脚步。 「校刊社会不会毁在她手上啊?她上学都爱来不来的,成绩也倒数??唉,学姊到底为什么要让她当社长啊!」 「她不是得过很多奖吗?这次校内文学奖散文类的第一名也是她??」 「那些算什么奖啊?她得的都是一些作文比赛跟小破奖,又不是全国性的奖项。」 「我记得她国中的时候参加过全国学生散文比赛,还进过决选。」 「她第二次参加才进的吧?而且进决选又怎样,最后还不是落选了?」 「那倒也是??哎,校刊社该不会真的毁在她手上吧?」 「我根本不相信她能带好社团,我已经在考虑退社了。」 「真的啊?唉,不然我也退社吧??」 听到这里,门外的骆梓颐推开门走进去,里头的一男一女立刻噤了声。 骆梓颐冷着脸对他们说了声嗨,那对男女尷尬地笑着回应,然后面面相覷,大概是在猜骆梓颐有没有听到他们刚才的对话。 骆梓颐不理他们,兀自走到窗边的长桌上,随手整理前阵子製作校刊时堆得乱七八糟的稿件。 那两人窸窣几分鐘,又开始聊年龄相仿的网美。 「对了,徐洁昨天上传了一张她染完头发的照片,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可是我觉得她之前的发色比较好看耶!她会不会是因为失恋才——」 两人说到这里,又像意识到什么般安静了。 过了几秒,他们换了第三个话题继续聊。 「我们学校那个唱歌很好听的学妹,好像要去参加电视歌唱比赛。」 「真的假的?」 「真的!他们班的人告诉我的??」 骆梓颐整理着桌面,让自己把注意力从身后的声音上移开。 桌面除了这次校刊的主题採访稿件之外,还有封面设计草稿和校内文学奖作品。骆梓颐整理到一半,看见自己得奖的那篇散文。 那是她上高中后,撇除参加作文比赛,写的唯一一篇文章。散文题为「无名观眾」,她在开头描述,自己虽然不会运动,但很喜欢看球赛,而这种嗜好能追溯至一次偶然的邀约。有群不懂球的朋友找她一起看球赛,而那个懂球的选手则在她桌上留下字条问:「你会来吧?」彷彿在意的不是她懂不懂球,而是她愿不愿意当他球赛的观眾。 她这篇散文得奖之后,孙长安和胡励嘖嘖称奇,问她怎么突发奇想,跑去投稿校内文学奖,还瞎猫碰到死耗子地矇到了第一。 他们没读过这篇文章,只知道内容关于球赛,因此顺理成章地误会这篇作品写的是篮球,描述的是她被杨嘉崎把到手的过程。 终于把稿子整理好时,社团课也快开始了,大部分社员已经到齐,很多人正拿着这次的校刊,讨论实体化的心血。 骆梓颐本打算找个位子坐下,口袋里的手机却在这时震了震。 翻开萤幕,系统显示有一封来自季昀棻的新简讯。 「你现在能讲电话吗?」 骆梓颐看了眼时间,拿着手机往教室外走。她开门时,社长学姊正好走进来,还问她要去哪里。骆梓颐解释自己要打一通重要的电话,并注意到刚才说自己间话的一男一女正往这里瞄。 学姊没有为难她,要她打完了赶紧进教室。 社团教室大楼的正前方是操场和篮球场,骆梓颐走到走廊上,看见篮球队正在慢跑热身,以杨嘉崎为首的男生队伍边跑边打闹。 骆梓颐很久没和季昀棻联络了。季昀棻和孟淇考上了市里最好的学校,原先要好的三人被拆分至两地,那地的两人自然走得更近。 刚开始,她们三人还会趁週末约出门玩,像以前一样看看电影、逛逛街,考前一起到咖啡厅读书,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骆梓颐发现季昀棻和孟淇不再一约就到,偶尔见面,两人聊的也全是她们学校的事。国三的时候,她明明比季昀棻和孟淇努力,却没有得到神的眷顾。 她大概是从那时开始自我放弃的。本就不擅融入新环境的她,感觉自己被拋弃,恐惧与孤独豢养出自卑与防卫心,自卑与防卫又引出她心底的愤恨妒忌。 于是某一天,她决定她不要努力了。 努力后的失败代表无能,但不努力后的失败不过理所当然。她寧愿被批评懒惰又自甘堕落,也不要被认为无能。这是在意别人目光的她,能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点尊严。 而季昀棻和孟淇当然不知道这些。 骆梓颐找到季昀棻的号码,倚在走廊围墙上拨出电话。 「喂?小梓?」 听见这个熟悉的称呼,骆梓颐无声翘起唇角。 「怎么突然联络我?是不是想我了啊?」 「闭嘴啦,噁心死了。」季昀棻也不像以前一样和她拌嘴了,「哎,你知道n市要办一个高中生暑期编辑营吗?」 「编辑营?」 「对呀,你不是校刊社的吗?我之前看到宣传广告,就觉得你会感兴趣。」 「嗯??n市啊??」 太远了,不想去。 骆梓颐心里这么想,但没说出来,电话那头也没有声音。 沉默片刻,骆梓颐终于问:「你就为了这个打电话给我?」 「呃??」季昀棻突然支吾了起来,「其实还有其他事??」 骆梓颐没接话,耐心等她说下去。 「我问你喔??你男朋友是不是叫杨嘉崎啊?」 「对啊。」话题跳至一个意外的人身上。骆梓颐蹙眉,望向远处慢跑的人影。 「那??你知道他前女友是我们学校的吗?」 「知道啊,徐洁。」刚才那对男女社员津津乐道的网美。 「呃??那??那你??」季昀棻似乎在考虑措辞,「你跟杨嘉崎交往多久了啊?」 「一个多月吧?」骆梓颐越听越疑惑,「到底怎么了?你不用顾虑那么多,就直说吧。」 「??你确定?」 「确定。」 季昀棻沉默了一下,小心地开口。 「你知道杨嘉崎几乎每天都来接徐洁下课吗?」 第三话 霖 (4) 如果要在只有短短十几年的人生中,选一段最晦暗的时光,骆梓颐会说是国三准备第二次基测的时候。 不是整个国三,也不是基测前,而是准备第二次基测的日子。那段日子灰暗到她能准确定位出来,与其他记忆区分。那时染上的灰不像尘污,而像一种延展性极好的顏料,伸指往后一抹,之后的日子都变得脏兮兮的,充满灰扑扑的沧桑。 其实刚从城北回来时,世界还是蓝天白云。骆梓颐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恍恍惚惚。用季昀棻的话说就是:「身体回清河了,可是心还留在城北,也不知道是忘了带回来,还是送给谁了。」 骆梓颐经常想起程靖,想起江琳依,想起?? 她还想过很多假设。 如果她去城北唸书的话会怎么样?如果她也在那个班上会怎么样?如果她旁边坐的是??会怎么样? 骆梓颐知道,她应该是故意把心留在那里了。这和校园、老师、同学都无关,而只是单纯想在反覆且无趣的校园生活中,能看着某个人,贪婪汲取一点点动力。 直到某一天,她和季昀棻与孟淇聊天时,季昀棻问:「不知道程靖会上哪间高中。」 「怎么看都是上a中吧?」孟淇理所当然地说。 「难说噢!他成绩那么好,可能会去考北北基。」 「对耶??回国外读高中也有可能。」 「他那个帅帅的朋友呢?」季昀棻用手肘撞了撞骆梓颐,「你这次不是坐在人家旁边吗?他成绩是不是也很好啊?」 骆梓颐回神,立刻反应过来她们说的是谁。 「啊??嗯,成绩很好。」 「那你加把劲考a中啊!a中是男女合校,你可以去a中再跟他当一次同学!」 季昀棻随口开的玩笑,像在迷雾中为骆梓颐点亮了一条路。 她发现她可以让假设成真。 只要她够努力。 于是骆梓颐嚮往的人,除了遥远的柳馥烟,又多了一个触手可及的身影。 升上国三后,学校为了让学生专心准备考试,举办了能自由报名的晚自习,骆梓颐和季昀棻、孟淇都报名了。 清河的校园没有城北那么大,图书馆的座位不多,学校便将大家集中在教师办公室旁的教室,晚自习时会有几位老师在走廊上逡巡查看。冬天晚上很冷,骆梓颐的座位在最后一排,偶尔抬起头疲惫地往前望,能看见一个个裹着冬季外套的学生,像一个个安静的蚕茧,伏在书桌前振笔疾书。教室里除了掀动纸页的声音、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还有吸鼻子、擤鼻涕、咳嗽的声音。 座位是打散过的,同班同学没办法坐在一起。骆梓颐和季昀棻、孟淇、邱纬齐被编在同一班。她和季昀棻及孟淇的座位隔得很远,邱纬齐倒是被排在她旁边。 骆梓颐本担心邱纬齐会吵吵闹闹的妨碍她,没想到邱纬齐意外地安分,除了中间的休息时间,晚自习时一句话都没对她说过。而在要考基测的前一天,晚自习结束时,邱纬齐站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肩膀说:「加油啊!你一定会考得很好。」 骆梓颐不安又期待地问:「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邱纬齐说:「因为我从来没看你这么认真过。」 是啊。她在追寻嚮往的同时,也正一步步往更灿烂的地方走去。她的名次慢慢提升了,导师说她是匹黑马,大器晚成,后来居上,努力一下的话,a中不是没有希望。 骆梓颐身边的人都是这么想的。她那么努力,一定没问题。 可事实是,考基测时,骆梓颐看着题本,手抖个不停。 这一题她不会,那一题她看不懂,好不容易有道好像能答对的题目,她却在两个选项间犹豫不决,不知道哪个才是正解。 但没关係,努力不会背叛她的。骆梓颐战战兢兢地答完题,结束了人生第一场大考。 一天晚上,老骆带了一份报纸回来,报纸上是补教名师们给出的解答。骆梓颐看见报纸,突然觉得很心塞。 考场内是一个战场,考场外又是另一个战场。补教名师们赌上事业前途,比答题正确度、比速度,报社拿到答案立刻送印,考试结束当天,便利商店里的晚报总是被抢光。 骆梓颐想起第一次见到程靖那天,他的讲稿上写的话——我们会越来越贪婪,忘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她摊开报纸,偷偷向上天祈祷。 请让她贪婪这一次吧!她想要离嚮往的人、理想的未来更近一点点。 上天拒绝了她。 骆梓颐答案只对了一半,就躲进房间里了。老骆一个人被留在餐桌对面的位子,看着桌上摊开的报纸、标起来的红圈,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他才起身走到骆梓颐的房门口,敲了敲门,温声说:「梓颐,没关係,还有一次机会不是吗?」 是啊、是啊。 骆梓颐消沉了一週,在她想着要不要放弃的时候,她收到了一封信。她第二次报名全国学生散文比赛的稿件进了决选。 这像一个天大的好兆头。主角不总是一次就成功,必定要歷尽艰辛,才能夺下最后的荣耀。 骆梓颐振作精神,开始准备二基。 她记得很清楚,决选日期是二基的前一个月。她和老骆搭了很久的车,到决选发表会的现场,想亲眼见证歷史性的一刻。老骆甚至带了相机,东拍拍西拍拍,看起来比骆梓颐还兴奋。 决选会上,评审委员会坐在最前方,先简单讲评这次的报名稿件,然后每位评审挑选最心仪的三件作品、说明晋级理由,最后在十分鐘的闭门讨论后,宣布这次比赛的最终前三名得主。 骆梓颐听着评审们说出晋级作品,从最开始的期待,慢慢变成心寒。 她不觉得自己的作品好到能得奖,但她以为自己的作品至少能得到一位评审的青睞。 可是她的作品一次也没被提到。 当最后一位评审说完心目中值得晋级的作品后,她看见在远处拍照的老骆放下相机,拿起决赛入选资料看了一下。 骆梓颐从没那么想逃离一个地方过。 她只剩下写作了。她最骄傲的写作。 她满心期待地来到这里,结果亲眼见证了自己的作品被权威否定。 早知是这种结果,当初不如不要进决选。 决选会结束后,骆梓颐意志消沉地回到家,看见摆在桌上的二基考题,突然觉得自己没有一件事是做好的。 原来这就是灰心的感觉。原来心真的能变成灰色。 考二基那天,已经上a中的季昀棻来陪考,帮骆梓颐和孟淇加油。骆梓颐和孟淇紧张地走进考场,考试结束后,一个笑着回来,一个脸色发白。 骆梓颐知道自己又搞砸了。 最后,孟淇和季昀棻上了a中,骆梓颐只上了排名后段、位在偏郊的私立高中。 骆梓颐累了。 幸好放弃比想像中简单。 她开始请假逃课、上课睡觉、不准备考试,段考成绩出来,她次次倒数。 但这不代表她很差吧?毕竟她只是不唸书成绩才不好的,那些唸书唸得要死要活,成绩还一塌糊涂的人才是真正的可怜虫。 骆梓颐随心所欲地过着日子,成绩单出来就放在桌上给老骆签,隔天再睡到中午,不去上学。 而在高一快结束的某一天,老骆拿着签完名的成绩单到房里给她。老骆问躺在床上的她:「明天早上要叫你起床吗?」 「不用。」骆梓颐翻了个身,「我明天不去学校。」 老骆沉默。 「那我帮你准备午餐??」 「我说不用!」骆梓颐吼完就后悔了。 老骆又安静下来,而骆梓颐背对他,拒绝继续与他交谈。 良久,骆梓颐听见老骆准备离开的脚步声。那声音响了一下,又突然停了。 一片静默中,老骆的声音轻轻传来。 「我很想念??」 老骆哽了哽。 「??那个总是写作到深夜的梓颐。」 骆梓颐埋在棉被里的眼眶不争气地湿了。 那天晚上,老骆睡着之后,她独自哭了很久很久。 她也对自己很失望,可是她没有力气了。 她没有力气再去追寻什么理想或想望,她想在跌倒的地方躺下疗伤,而不去想要不要再站起来。 她也很想念以前为写作着迷的自己,更想念憧憬某些人,或想去某个人身边的感觉。只是她不敢想起那个人的名字了。她怕自己会再次升起渺小又不自量力的希望,最后又遍体鳞伤。 骆梓颐哭着写了一整夜。 她写下的文章标题叫「无名观眾」。 她在最后这么说:「后来我才知道,选手在进球时会有自己的庆祝动作。那个光芒万丈的下午,有人朝我拉起庆祝的弓,松指的瞬间,我光荣中箭,心魂被留在观眾席上,赛场酣畅牵动心弦。即使在很久以后,我忘了光芒万丈是什么顏色,甚至忘了自己的名字,但念及那日,依旧惊心,依旧动魄。」 第三话 霖 (5) 骆梓颐抵达n市那天,这个南方城市晴空万里,夏季的空气带着潮湿的气息。 营队活动借用的是火车站附近大学的场地,五天四夜,集合地点在大学操场。骆梓颐抵达时,已经有几组人围成一个个圈,在玩破冰的团康活动了。 报到完成后,骆梓颐拿着简单的行李,在辅导员的带领下来到最右边的圈圈。她一走过去,两个身穿黄色制服的女队辅便站起来,左边那个鬈发队辅张开双臂,像迎接英雄到来般激昂地喊:「欢迎来到第三小队!」 她一喊完,其他队员立刻鼓掌欢呼,几个男生嗷嗷吼着:「三小!三小!三小??」 骆梓颐被这个阵仗吓得不轻,差点没往后倒退两步。 送她过来的辅导员笑着离开后,一个短发女生往旁边挪出空位,拍拍地板对骆梓颐说:「你来坐这里吧!」 骆梓颐感激地过去坐下。 鬈发队辅拿起掛在脖子上的名牌说:「我是小悠!我旁边这位是桃子!」旁边梳着马尾的女队辅也微笑着拿起名牌晃了晃。 「所以你是??」小悠眯起眼睛看她掛着的名牌,「小梓吗?」 学生也会拿到和队辅们一样的名牌,不过顏色不同,队辅们是蓝色的,学生是鹅黄色的。名牌正中央可以写上自己的绰号,左上角有所属小队,右上角则是本名。例如骆梓颐的名牌上,左上角写着第三小队,右上角写着「骆梓颐」,正中央写着大大的「小梓」。 骆梓颐尷尬地点头,举起名牌说:「我叫小梓,大家好。」 大家热烈鼓掌,好像一点也不介意她认生的模样。 旁边刚才挪出位子给她的短发女生拿着名牌,大方地道:「我是小邓,很高兴认识你。」 骆梓颐衝她点头,不安之色表露无遗。 小邓盯着她,「你是不是很紧张呀?」 骆梓颐继续点头。 「那你要小心唷!我们现在在玩团康,输家的惩罚是向大家自我介绍,紧张的人最容易输了。」小邓调皮地笑道。 第三小队多了一个骆梓颐,刚才暂停的团康活动继续进行。 听了小邓的警告,骆梓颐玩得战战兢兢,结果骆梓颐安全过关,倒是小邓被抓到了失误。 发现自己输了,小邓直接哀号着在地上打了个滚,然后爬起来逃之夭夭,小悠见状立刻拔腿狂追,逗得大家乐极了。 小邓被抓回来以后,才气喘吁吁地说自己这是第三次自我介绍了。骆梓颐讶异地看着其他队员,只见大家频频頷首,满脸无奈。 桃子往骆梓颐的方向歪了歪头,「可是有人刚来,还没听过你自我介绍呀!」 「哎——」小邓抱头原地自转了一圈,最后乾脆蹲在骆梓颐面前,握着她的手说:「嗨你好,我叫邓尹歆,刚从名峰高中毕业,之后会是n大的学生。」小邓说完,还自己举起双手欢呼了一声,不过欢呼得很敷衍。 「喂,怎么讲了三次都是一样的内容啊?」小悠抱怨,「不然小梓,你问她问题吧!」 「喔??」骆梓颐犹豫了一下,「你??为什么会来参加这个营队?」 「好问题!」 小邓突然拍了骆梓颐的肩膀一下,吓了她一跳。 「因为我的偶像之前编过杂志,所以我来体验当编辑的感觉??」 桃子似乎觉得这个原因很有趣,插嘴问道:「你的偶像是谁啊?」 「一个叫柳馥烟的作家!」小邓激动道,「你们知道她吗?她是我们名峰高中的学姊,很正哟!」 队员和队辅们皱眉想了半天,最后都迟疑地摇头。 只有骆梓颐呆呆地看着小邓,然后轻轻捏了几下小邓的手。 「你们居然不知道馥烟学姊!都给我去网路上查一遍??嗯?小梓,怎么了?」 骆梓颐轻眨几下眼睛,千言万语在胸口盘旋,但最后说出来的只有短短四字。 「我知道她。」 她说完,看见小邓惊喜的眼里,掺杂着一丝疑惑。 骆梓颐不知道究竟是以前的自己比较喜欢柳馥烟,还是小邓比较喜欢柳馥烟。可是她认为,她和小邓应该都有过一种浪漫执拗的想法:「看见别人做到了,所以觉得自己也做得到。」 看见别人美好的人生,便觉得自己只要努力一点,也能拥有那份美好。 知音难觅,知道骆梓颐也曾听闻柳馥烟,甚至买过柳馥烟的书以后,小邓只要逮到间聊的机会,就会滔滔不绝地告诉骆梓颐自己知道的情报。 例如,柳馥烟在高中时经常拿第一名。 例如,柳馥烟是高中学生会的会长。 例如,教过柳馥烟的老师说,柳馥烟是他见过最完美的学生。肯努力、成绩好、长得漂亮、音乐体育样样在行。 例如,柳馥烟偶尔也会耍点小叛逆,不上社团课,跑到天台上和朋友聊天?? 小邓越说越起劲,骆梓颐含笑地听,鼻子突然酸了。 她也曾经像这样仰慕一个人过。她记得。 骆梓颐伸手压住胸口,感觉一片荒芜的内心升起了一簇火苗。 那簇火苗极小,还不足以照亮前方的道路,但她小心地捂好,怕灭了,怕暗了。 第三话 霖 (6) 编辑营的课其实和编辑的关係不大,课程范围既广也杂。有讲师用经典广告词教他们下标题,有讲师教他们如何写出引人入胜的内容,有讲师则教美编设计。主办方借来的电脑教室里,骆梓颐第一次接触绘图软体,手忙脚乱跟不上讲师的速度,小邓还揶揄了她一番。 设计课快结束时,讲师让大家看了一幅名画,是毕卡索的〈格尔尼卡〉。简单的线条勾勒出不同场景,有牛、马、抱着婴儿吶喊的女人、尸体、许多人脸和四肢。散落不成完形的黑白物体让整幅画诡异可怖。 这幅画的背景是西班牙内战。纳粹空军在名为格尔尼卡的城市投下无数炸弹,把城市炸得满目疮痍,尸横遍野。 「之后发生了一件很有趣的事。」讲师指着画说道:「后来,德国大使看到了这幅画,于是问毕卡索:『这是你的作品吗?』结果毕卡索回答:『不,这是你们的作品。』」 骆梓颐怔怔地望着投影布幕上的画作,说不出内心的情绪是惆悵还是震撼。 这时,小邓突然递给她一张纸条,说是后面座位传来的。 骆梓颐转头往后面瞥了一眼,但大家的脸都被电脑挡住了。 她打开纸条,上面的字跡很好看:「嗨,可以认识你吗?」 骆梓颐蹙眉,但这次她不敢回头了。 「可以啊,但请问你是???」 写下这行字后,骆梓颐把纸条传回去,而纸条没有再传过来。 设计课结束后,各小队都要到附近的老街做採访,选定一个主题写成报导,并附上这次参加营队的感想。主办单位会把他们的作品集结成册,做成一本单册刊物,等营队结束后寄给他们。 骆梓颐随队员到老街时,立刻看出了刚才传纸条给她的人是谁。 那是一个染着棕色头发的男生,他这几天很安静,感觉对什么都不感兴趣,骆梓颐依稀记得他是n市本地人。而骆梓颐会知道传纸条给自己的人是他,是因为他频频往这边瞄,就差没直接走过来自我介绍了。 大家在老街入口讨论了一下要做什么主题报导,但迟迟没有结论,最后大家决定先逛一圈老街,看看能不能获得什么灵感。 第三小队由小邓打头阵,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老街。 大家边走边聊,小邓没逛过这条老街,兴奋地东跑西跑,其他队员都要时刻注意她,免得她走丢了。 不过小邓的兴奋倒是成功让骆梓颐落了单。n市男生不动声色地靠到她旁边,他开口时骆梓颐还吓了一跳。 「嗨,你叫骆梓颐对不对?」他说,「我是刚刚传纸条给你的人。」 骆梓颐想说「我知道」,但她嚥下了这三个字,佯装惊讶地道:「啊??是你呀?你好。」 她一说完,男生居然脸红了。 「你怎么会来参加这个营队啊?」男生问了骆梓颐第一天问小邓的问题。 骆梓颐垂眸,想着该回答哪种答案。 因为抓到前男友脚踏两条船,发现自己原来是替代品兼第三者,所以跑到这个遥远的城市来散心? 因为校刊社的社员不认同她这个新社长,所以来确认自己到底适不适合做刊物? 因为和小邓一样,曾经把名叫柳馥烟的作家当成目标? 骆梓颐想了片刻。再次抬眸,她表情淡然地说:「因为喜欢写作。」 因为喜欢写作。 不是以前喜欢,是一直喜欢。 「喔??」男生没看出她的异状,指着自己笑道:「我是被我妈逼来的,我读n市一中。」 骆梓颐捧场地勾起唇。 所以n市第一志愿的学生被妈妈叫来参加n市活动,对什么都兴致缺缺,却意外地对她感兴趣? 骆梓颐看着前方又开始到处跟摊贩搭话的小邓,面无表情地问了句:「你为什么想认识我?」 「咦??」男生搔搔头,不好意思地道:「因为你很漂亮。」 骆梓颐望着他,有点惊讶,又有点失望地点了一下头。 她似乎听过几次这种称讚。即使她不觉得自己真的多好看。 那更深入地认识她以后,他会失望吗? 男生给的答案,比刚才的「被妈妈逼来」还要空泛。 所以如果今天有个更漂亮的女生在这里,如果她因飞来横祸而毁容,如果她现在是五十年后的容貌,这个男生就不会想认识她了吧? 骆梓颐开心不起来。 她想像了一下只剩脸蛋、没有其他成就傍身的柳馥烟。如果真是如此,自己不会那么喜欢她。 这个走在她身边的男生,和她参加同个营队、和她被编入同个小队、和她在做同一件事,但骆梓颐感觉他们两人的世界非常遥远。 他肤浅的搭訕,让她感觉自己是个徒有外貌的花瓶,而这个想法又让她自问,自己除了外貌以外,有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 她不愿再想下去。 不远处,小邓在和卖蚵仔煎的摊贩伯伯聊天,旁边站着一个看起来是客人的男生。伯伯手上的煎铲折射阳光,亮晃了她的眼。 她突然想起,她以前也肤浅过一回,因为那人出眾的外貌而被勾起兴趣。纵使之后是受他的个性吸引,但当时的好奇确实是因外貌而起。 可惜那人不是和她一样的花瓶。 骆梓颐随队员朝小邓走去,小邓和摊贩伯伯聊天聊到一半,见他们走来,立刻招手大喊:「快来快来!阿伯叫我们猜拳,赢的人可以吃免费的蚵仔煎!」 骆梓颐走近摊贩,从那个男客人身后探头看铁板上的麵糊。 「不会是你硬要阿伯请客的吧?」她睨着小邓道。 她话音刚落,前面的男客人突然回过头。 骆梓颐骤然与他对上眼,两人俱是一愣。 「才不是!是阿伯主动说要请客的啦!」 小邓在旁边辩解,但骆梓颐什么都听不见。 摊贩前,程靖和她互看了好一会,才笑着问:「记得我吗,梓颐?」 第三话 霖 (7) 他乡遇故知,程靖很惊喜,但骆梓颐想落荒而逃的心情大过于喜悦。 刚才过来攀谈的n市男生见骆梓颐巧遇朋友,便很识趣地去找其他队员了。第三小队一伙人猜了拳,最后小邓胜出,获得免费蚵仔煎一份。 大家等阿伯做蚵仔煎时,骆梓颐待在人群后方,见程靖捧着刚买的蚵仔煎,跟阿伯多要了一双筷子。 程靖走来把筷子递给她时,骆梓颐用馀光看见几个队员正往这里瞄。 「来参加营队?」程靖说话的语调和以前一样温柔。 「嗯。你呢?怎么会在这里?」骆梓颐心里闪过几种可能性——他考上了n市的高中?搬家?家庭旅游? 程靖扬手指着一个方向,「来n大。我跟朋友报名了他们举办的机器人比赛。」 他说出「朋友」时,骆梓颐感觉心脏被提到了喉咙。 「其实也不算朋友。他们是t市高中生,想组队参加比赛,就在网路社团上找人,我看到公告以后就加入了。」 程靖说完这句话,骆梓颐又觉得心脏被从高处摔了下来。 「真厉害??」感叹完,骆梓颐又微笑着补了句:「跟以前一样。」 程靖闻言,挑眉道:「你也和以前一样啊。」 「我?」骆梓颐心虚地别开眼,「我变了很多。」 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话时,骆梓颐突然在自己的话里,听出了一丝求救的信号。像隻身踏进凶险海域的人,边往阴森幽暗的海前进,边回头渴望有人发现自己。 「那一定是变得更积极开朗了。」程靖打趣道:「我没想到你会来参加校外营队。你到城北的第一天,害羞得跟兔子一样,动不动就露出受到惊吓的表情。」 「我有那样吗?」回忆了一下当时到城北交流的心情,骆梓颐忍不住大笑出声,边笑还边想,好险孙长安跟狐狸没在旁边,否则这两人肯定会嘲笑她至少一个星期。 「有啊!而且江奕阳一跟你说话你就脸红。」 程靖说完,骆梓颐的笑凝在嘴角。 最不想揭开的回忆,猝不及防被从箱子里翻了出来。 怪不得谁。是她太懦弱胆怯,没有勇气面对过去。 「那看来我不只年纪变大,就连脸皮也厚了。」骆梓颐语气轻巧地回答。 「但还是和以前一样,对写作充满热情呢。」程靖指了指她胸前写着「编辑营」的名牌,「你以后想当编辑吗?」 「唔??其实我觉得这个营队不应该叫编辑营,应该叫记者营。」骆梓颐指着其他队员,有些哭笑不得,「我们是来採访的。这个活动怎么看都更像在培养写报导的记者。」 「是吗?那你一定能写出很棒的报导。」 「才不呢,我最不擅长写报导了。记得吗?我去城北交流那段时间,国文老师要我们分组写报导,我拿的分数很低。」骆梓颐自嘲,「所以不要对我有盲目的期待,我消受不起。」 「就算对你的期待很盲目,我也心甘情愿,而且我愿意盲目地相信你会继续写,然后越写越好。」程靖仰起头,「毕竟我对你的第一印象,就是文笔好、细心、亲切又努力。」 骆梓颐失笑,「我当时才到城北交换一个星期,你哪来那么多第一印象?」 没想到程靖一听,立刻转头望她,眼里藏着极深的情绪。 「那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咦?」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国一的全市作文比赛,你坐在我隔壁。」程靖弯起嘴角,「那天我没带到修正带,黑笔还断水,简直祸不单行。」 骆梓颐惊讶地看着他,循着他的话在脑海里翻找这段记忆。 「我们明明是对手,你却把修正带和黑笔借给了我。你递笔给我的时候,我看见了你指节上的茧,于是猜你很喜欢写作。」 骆梓颐想起来了。 没错,她比赛时习惯多带一组文具以防万一,结果自己一次也没用上,反倒某次借给了邻座的别校男生。那时她还瞥见了男生桌角贴的参赛姓名。 难怪国中时的交流说明会,孟淇说出「程靖」这个名字时她会感到耳熟。 「后来名次公佈,你拿了全市第一。回想那天你借我文具时的表情,我才意识到,当时你从容得不像参赛者。」程靖收回眺望远方的目光,再次望向她,「我不知道你是否曾经歷,或将会经歷落败落选、不被看好的时期,但我一直对你很有信心。因为我认识的骆梓颐,对写作充满热忱,所以努力到指节长茧,对写作足够自信,所以不吝帮助对手??」 骆梓颐垂下眸。 「写作时的你很耀眼,让我想起足球场上的奕阳。」程靖苦笑,「我很羡慕你们有成为主角的耀眼时刻。」 他的话在骆梓颐的心里泛起涟漪。 程靖、江奕阳。 她习惯把这两个名字放在一起。他们彷彿是天生的风云人物,注定优秀不凡。 但今天,程靖把她和江奕阳放在了一起。 程靖说他羡慕她。 就像她羡慕别人一样。 第三话 霖 (8) 晚上,骆梓颐在电脑教室写稿,小邓跑来问她的进度。 「只剩你没交啦!小悠已经在隔壁改我们的稿子了,桃子负责排版。」小邓歪着脑袋看她的萤幕,「我觉得你这样交出去就可以了啊!到底有什么好改的?」 「不知道,但我怎么改就是不满意。」骆梓颐回答,眼睛没离开萤幕。 「这么完美主义呀?」小邓嘟囔,「不过小悠要你慢慢写,她可以先改其他人的稿子。」 「好。」 下午逛了一圈老街,大家玩得太开心,把要决定主题的事都忘了。最后有人提议不要订太细的主题,直接写整条老街的报导,其他人也很赞同。 骆梓颐不觉得把报导写得这么笼统是好事,这反而会让文章失焦,但大家看起来不怎么在意报导,骆梓颐也就不好说什么。 果然,傍晚回到电脑教室,她写完文章后修修改改了半天,觉得自己的文章糟透了。 骆梓颐又看了一遍文章,准备再次动工修改,却发现小邓还没走。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八卦一下。」 骆梓颐无所谓地点了一下头。 「下午那个帅哥是你朋友吗?」 「嗯,国中认识的朋友。」 「那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是来参加比赛的,所以我们只聊了一下他就回会场了。」 「喔??」小邓贼兮兮地看着她,「让我猜猜,他是你以前的暗恋对象?」 「不是。」 「那你怎么见他一面以后,整个人变得这么容光焕发?」 「难不成你想看我鬱鬱寡欢?」 「哎呀,也不能这样说??」 小邓安静了。 过了几秒,她又问了一次:「你真的没有暗恋他?」 骆梓颐无奈又好笑,推了一下她的额头道:「我那时候暗恋的是别人。」 小邓杏眼圆瞠,好半晌后才咋舌道:「难怪你对那个n市小男孩不感兴趣,毕竟以前的暗恋对象比下午那个帅哥还极品。」 骆梓颐见她八卦得这么乐在其中,便加码补充道:「而且我的暗恋对象呀,老是跟下午那位帅哥形影不离。」 这番话不说还好,她一说完,小邓立刻「啊」地摀住嘴巴,脸红了。 「??」 骆梓颐完全不想知道小邓此刻在想什么。 把精心改过的稿子用邮件寄给小悠以后,骆梓颐和其他队员一起去参加了中庭的派对。吃吃喝喝了好一会,骆梓颐仍旧不放心刚才的稿子,便离开人群,走向队辅们修稿的教室。 这间教室没有桌电,队辅们排排坐,专注盯着笔电敲敲打打,几乎所有人的手边都放着咖啡。骆梓颐一眼望去,竟感觉这个画面格外帅气。 站在门口,骆梓颐远远地看见小悠和桃子并排坐在角落。她不动声色地从后门绕到两人身后,小声地问了句:「稿子还好吗?」 大概是她的步伐真的太轻了,小悠抖了好大一下,尖叫道:「我的妈——」 旁边正在设计版面的桃子虽然没尖叫,但抖着手把线拉歪了。 看着两人转过头时的惊恐表情,骆梓颐尷尬地举起手,「嗨??」 「小梓??吓死人了!」小悠拍着胸口,用惊魂甫定的声音说:「我正在看你的稿子,除了有几个地方要修改之外,基本上没什么大问题。」 「是哪里需要修改呀?」骆梓颐蹲到她旁边。 「有几个地方写得太主观了,会让报导有失偏颇。」 「啊??」骆梓颐垂眸。 国中时,那位城北的老师也是这么说的。看来她真的没什么写报导的天份。 「不过你已经写得很好了。我发现你写人物的笔触很吸引人,你可以把这个当成你的优势。」 「对呀,我刚刚看了一下,你的字数也掌控得很好。」桃子调整着其他队员的作品,懊恼地说:「有些人字数超过太多,我等等要叫他们删减,不然别人的作品就放不进去了。」 骆梓颐感觉蹲着的双腿失去了力气,乾脆坐到地板上,用双臂把膝盖环住。 「唔,谢谢你们的安慰,感觉你们好正向。」骆梓颐说。 「正向??」闻言,桃子松开滑鼠,转头问道:「你觉得什么叫正向?」 骆梓颐没想过这个问题,思索了片刻才说:「就是心态正面,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是吗?但我不觉得单纯地相信一切会好起来是一种正面心态。」 骆梓颐愣住了,「不然呢?」 「这样吧,我跟你说一个故事,顺便休息一下。」桃子伸了个懒腰,「你知道越战吧?」 「越南战争?知道。」骆梓颐点头,但不理解桃子怎么突然提到这个。 「越南战争发生时,有一位叫斯托克代尔的美国将军被俘虏,在越南被关了七、八年之久。很多一起被关进俘虏营的战友们都死了,但他成功活了下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这位将军说,那些死去的人都太乐观了,他们相信在圣诞节前就能出去,圣诞节的希望落空以后,他们又把希望放在復活节??最后他们绝望了。」桃子说,「但这位将军不只相信自己一定能活着出去,同时也认清了自己糟糕的处境。」 骆梓颐不解地皱眉。 桃子似乎知道她听得似懂非懂,便笑着继续道:「也就是说,真正的正向心理不是盲目乐观,相信事情一定会好起来,而是看清逆境和前方阻碍,并在逆境中思考自己能做什么,同时相信事情会有转机。」 骆梓颐双臂抱膝,出神地听着桃子的话。 「所以身处黑暗时,你要做的不是责怪自己,而是思考如何解决问题。」桃子望着她,「我们都能发挥这种正向心理,你也可以。」 第三话 霖 (9) 升高三的暑假过得飞快,高三开学第一天,骆梓颐从学校宿舍走出来时,手机长震了一声。 翻开手机,来讯人令她意外。 「骆驼,我妈说你搬到学校宿舍了,真的假的?」居然是久未联系的邱纬齐。 高二时邱纬齐就搬家了,加上他和骆梓颐读的学校不同,现在两人只剩逢年过节会传几句问候简讯。邱纬齐搬家前,邱妈妈偶尔会在超市遇见老骆,两位家长每次都会聊到家中两个不成材的孩子,所以他们经常能从父母口中得知对方的近况。 但现在他们住得那么远,邱妈妈是怎么知道她搬进宿舍的? 「对呀,你妈妈怎么知道?」骆梓颐传出简讯,想起从编辑营回来后,踌躇了整整一个星期才敢对老骆说的话。 她在从z市回家的长途车上考虑了一路,最后觉得要振作起来,还是得从改变环境开始。学校会替高三生办晚自习,她想参加,但晚自习结束的时间没有校车,而且到家时间太晚的话,她隔天早上肯定起不了床。 最后,她终于鼓起勇气,问老骆她能不能住宿。 倒不是怕老骆生气,只是她前一个学期全班倒数第三名,她的脸皮没厚到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要老骆让她住宿舍、给她生活费。 骆梓颐语气生硬地问出这个问题后,老骆放下手中报纸,静静地看了她几秒。 这短短的几秒鐘像她至今浪费的两年那么长。 最后,老骆高举起报纸,遮住了自己的脸。 「你向学校申请就好,住宿费我会缴??」老骆的声音突然一顿。他深吸了一口气后,才用颤抖的声音说:「开学前找一天??我陪你搬行李??」 骆梓颐捏紧衣摆,良久,才吐出一声:「喔??」 幸好老骆没有放下报纸,否则一定会看见她发红的眼眶。 手机的震动声把骆梓颐拉回高三第一天的早晨。 「我弟现在读清河啊!我妈去参加家长会的时候,刚好遇到你爸。」邱纬齐说,「你怎么突然跑去住宿?又搞孤僻?还是耍叛逆?」 骆梓颐气不打一处来,「注意你的言行,我现在可是要考y大的女人!」 「y大?」邱纬齐感觉很惊讶,「太帅了吧!你真是个有勇无谋的人!」 ?? 骆梓颐想了好一会,还是分不清他这番话究竟是褒是贬。 和邱纬齐传了几封简讯,教室很快就到了。骆梓颐坐在位子上写复习讲义,写了半个多小时,孙长安和胡励才一前一后踩着鐘声走进教室。孙长安的位子在骆梓颐后面,见她在读书,孙长安讶异地道:「喂,你真的转性了啊?」 骆梓颐转头瞪了他一眼,「滚开,姐现在的大脑容量跟你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孙长安探头看她的复习讲义本,「姐,可是你现在写的是高一上的复习题啊!」 骆梓颐不理他,继续皱着眉头写题目。 过了两年混吃等死的日子,她只能从高一的内容开始补救。 早自习时间,导师把晚自习申请单给了班长,要想参加的同学找班长报名。第一节下课,骆梓颐跑到班长的座位旁,和其他几个同学一起排队。 在这所大家对升学不怎么感兴趣的学校,班上的晚自习报名人数甚至不到十个。轮到骆梓颐时,班长还很顺口地问出:「怎么了吗?」 骆梓颐不好意思地拿起笔道:「我也是来报名晚自习的。」 班长面露讶色。 即使是在这所大家懒得读书的学校,她也是最令人意外的报名者。 晚自习和辅导课从下週才开始。高三课程骆梓颐听得迷迷糊糊,好几度想乾脆放弃,趴下睡觉算了。下课后,她跑到图书馆继续读高一范围的讲义,晚餐时间就自己到学校附近的麵店果腹,吃完饭再回宿舍读书。 宿舍是六人一间,除了骆梓颐之外的五个女生中只有一人是高三生。宿舍规定十二点熄灯,只开着檯灯也可能因为门缝透出的光被宿管阿姨抓到,因而连累其他室友。于是十一点左右,骆梓颐跑到宿舍老旧的公共电脑前,把英文课文和单字的cd音档灌进手机里,熄灯时间过后,她窝在床上,戴着耳机一个人听课文听到睡着。 可能是睡前听了英文的关係,以前为英文伤透脑筋的回忆,虚实交杂地出现在梦境里。 醒来后,骆梓颐只记得梦里的男生朝她伸出手,笑着说:「错题整理完了?给我看看。」 骆梓颐坐在床上用力揉脸,笑得跟傻瓜一样。 还没整理好呢。等你下次出现,我再拿给你看吧。 星期三的社团课,骆梓颐第一次以校刊社社长的身份踏进社团教室。她一眼就看见了上学期说自己间话的男女。 「嗨!社长!」见她进来,上次说她间话的女生转身打招呼。 「社长,这次有很多热情满满的小高一申请进校刊社唷!」男生指着坐在教室后方、充满稚气的新生们,「当然,我们这些忠诚的校刊社老人热情也不比他们少啦,只是体力跟不上而已。」 他一说完,其他高二和高三的社员都笑了。 骆梓颐跟着笑了一下,才接口道:「真的啊?我还以为你们想退社呢!」 面前的男女一听,表情立刻转为惊慌。女生赶紧搪塞:「我们都在校刊社待两年了,怎么会想退社嘛!」 「是吗?」骆梓颐弯起唇角,决定不再为难他们。她的目光转向高一新生,用平静却有力道的音量说:「你们好,我是这届校刊社的社长骆梓颐。」 「学姐好??」有几个人小声回应。 骆梓颐走到窗边长桌,拿起几本刊物道:「我们校刊社每学期都会做一本校刊,所以学期初的时候就要订好主题。大家对这学期的主题有什么想法吗?」 「我!」一个高一女生举起手道:「我想採访篮球队,听说他们拿过很多奖!」 「篮球队」三个字一出现,高二和高三的学生们全安静了。 从骆梓颐高一进社开始,每次定校刊主题时,都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学生说要採访体育校队。学校里帅气的男生都在体育校队里,校刊社不乏有人想藉採访乘近水楼台之机,但这个学妹提的偏偏是由杨嘉崎担任队长的篮球队。 学校的高二和高三生,谁不知道骆梓颐上个学期跑到别校门口,把劈腿的杨嘉崎逮了个正着? 骆梓颐看着那个学妹,浅笑道:「提议不错,我们确实还没採访过篮球队。」 知情的社员们偷偷瞄着骆梓颐的脸色,不知道她是在说场面话,还是真的觉得这个提议不错。 「可是??社长。」一个高二社员举起手,「是不是要先面试啊?要是有文笔太差的人进来,整理稿子的时候会很麻烦。」 说过骆梓颐间话的男生跟着同意,「对啊,我们进校刊社的时候,学姐也有先问过我们以前参加过什么活动、有没有得过奖。」 教室后方的小高一听他们这么说,有人担心地和旁边的朋友交头接耳,有人看起来自信满满,气氛霎时喜忧参半。 骆梓颐环顾社团教室的社员们,沉默了几秒后才说:「我不面试。」 高二和高三社员们惊愕地望向她。 骆梓颐把手上的刊物放回长桌上,摸着封面文字,静静地说:「得过奖、参加过活动、作文总是很高分、文笔经常被人称讚??文字不是要有这些光环才能接触的东西。写作是不需要资格的。」 第三话 霖 (10) 以前,骆梓颐不觉得高三有什么特别的。虽然常听过来人谈起彻夜苦读的灰暗,但骆梓颐总觉得那不会是自己的高三。 可现在她懂了。那样的暗何止灰,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幽。幽暗是明明在往前走,却不知自己是否前进了。幽暗是看不见前方、绝不能回头、忘记了自己是谁。幽暗是她被丢进一池不见底的深潭,被要求在溺水中学游泳。 但那样的幽里,偶尔会有光。 例如在晚自习教室,骆梓颐做倦了题目,扶着脖子仰起头,看见白炽灯管亮着光,两端微微发抖。她盯着灯管,直到灯管之外的事物变得黑暗,才闭上眼睛休息几秒,然后再次埋首桌面的题目。 又或是回到寝室,骆梓颐拿着不懂的一、二年级范围题目,去请教同寝室的学妹们,看见她们檯灯上圆圆的灯泡,散着带橙色的光。 「我们也不会耶??」几个学妹看起来很抱歉。 骆梓颐本想告诉她们没关係,但其中一人突然说:「可是我可以帮你问我们班第一名的同学,等我一下。」 偶尔熄灯时间过了,骆梓颐还没读完自己订下的进度,她会独自穿越一整片黑暗的走廊,到厕所读书。马桶盖是桌,铺条毛巾当椅,水箱是放待读课本、待做模拟题的书柜。厕所脏兮兮的灯管旁,不知名的小虫子飞舞相伴。一整栋漆黑的宿舍,骆梓颐在明亮的角落,有时觉得自己似乎也在发着微光。 骆梓颐一直知道读书辛苦烦闷,但没人告诉过她,读书是这么、这么孤单的战役。没有退路,没有援兵,在抵达战场之前要自己打磨武器。 说孤单,有时也没那么孤单。 当骆梓颐提早到晚自习教室整理错题,看见孙长安和胡励走进来时,她久违地感觉到心脏被触动了。 「看个屁啊!」孙长安把书包甩到椅子上,「想自己上好学校?门都没有!」 骆梓颐疲倦的脸上绽出笑,「我已经领先你们一大截了,有本事来追啊!」 「你那叫笨鸟先飞!」孙长安说。 笨鸟先飞。 没错。承认自己不聪明以后,骆梓颐愿意放低姿态,动用一切人际资源来解决问题。 不只班上某些单一科目好的同学、寝室的学妹,季昀棻、孟淇也成了她问课业问题的对象。有一次週末她想出校透透气,便约了季昀棻、孟淇还有邱纬齐一起到市区的咖啡厅读书。书没读多少,天倒是聊了很多,这天成了枯燥日常里叛逆的出逃。 那天分手时,季昀棻、孟淇和邱纬齐送了她一套文具——放得下证件的透明笔袋、橡皮擦、两支2b铅笔、两支黑笔、修正带、直尺、量角器。 「这是考试当天会用到的东西。」季昀棻说,「听邱纬齐说你现在住宿舍,你们学校远,怕你张罗这些东西太麻烦,我们就趁这次机会一起准备好送给你了。」 邱纬齐拍拍她的肩膀,「相信自己。」 骆梓颐抱着文具,咬唇点了点头。 气温越来越低,天色灰暗的时间越来越多,所幸光还在。 在一个段考过后的阴冷日子,骆梓颐黑着眼圈在座位上读错题,班长跑到她桌边,兴奋地说:「梓颐,你好厉害!这次段考名次上升了好多!」 骆梓颐茫然抬起头,睡眠不足的脑袋晕乎乎的。她看见班长身旁,窗外的乌云后方薄薄地透着一块光晕。 她知道自己和上次考试相比,成绩进步了不少,但和别人竞争的班级或全校排名,她已经很久没注意了。 骆梓颐又低头望着桌上已经厚厚一叠的错题整理。 现在,整理错题也不知不觉变成了她的习惯,有时她甚至会忘记,当初有个人天天死逼活逼,她才愿意这么做。 伴随成绩上升而来的,是体力的下降。于是晚自习结束后,骆梓颐开始去跑操场。刚开始,只有她独自听着耳机里的英文单字静静地跑,后来孙长安和胡励不请自来,于是半夜九点的操场慢慢变得热闹。 「月亮好圆喔!」胡励指着黑夜上空的明月,「一人说一句跟月亮有关的诗!我先!床前明月光!」 「这句我幼稚园就会了。」骆梓颐很嫌弃。 「换我!我刚刚写国文考卷看到一句!」孙长安兴奋道:「月落鸟啼霜满天!」 「呃,是乌啼??乌鸦的乌??」 「操!背错了啦——」孙长安大叫着开始衝刺,胡励拔腿就追。 骆梓颐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越跑越远、越来越小。 抬头,夜空中的一轮明月,反而让她想起太阳。 夜风中,她独自跑着,垂眸小声说:「别后相思人似月,云间水上到层城。」 冬天来了,厕所变得很冷。骆梓颐去买了一张塑胶小椅子,晚上裹着羽绒外套,继续挥笔与灯管旁的小虫子共舞。 写一套模拟题错三分之二,她哭着订正。写完一整回讲义,见到题目还是不会解,她揉着鼻子咬牙重新写一遍。 见到题目就怕,没关係,练完一套,订正后再练一套。她发了狠,誓要做到题目怕她,而不是她怕题目。 等读完进度回房睡觉,早上醒来她又背着单字出宿舍,第一个进教室自习。 慢慢听得懂老师的上课内容以后,她下了课就带着自己做错的题目请教老师。 午休时间写题目。放学后去晚自习。晚自习结束去慢跑。慢跑完回宿舍读书。熄灯后去厕所完成剩下的进度。 然后是新的一天。 自习。听课。提问。做题目。晚自习。慢跑。读完进度。 然后又是新的一天。 看不见前方。绝不能回头。 而真正到了大考当天,骆梓颐突然觉得脑袋空空如也,轻得像什么都没装。回想这段时间自己读了什么,她竟答不上来。 她带着季昀棻、孟淇和邱纬齐送给她的文具还有身份证、手錶,随人群走进考场。 铃响。 翻开题本的声音此起彼落。骆梓颐在一片翻页声中,先闭起眼睛深呼吸一口气,才慢慢翻开试题。 这道题,她会。 下一道,她也会。 骆梓颐写着题目,心慢慢变得平静。 大考结束后,骆梓颐从宿舍搬回家。老骆开车来陪她搬行李,看见那张塑胶椅时,还疑惑地问:「你当初有带这个东西过来吗?」 大考后的第一週,骆梓颐睡得昏天暗地,第二週才收到孙长安和胡励的讯息。 「妈啊!老子睡了一整个礼拜!」孙长安道:「骆梓颐,你要是没考上你就死定了!我跟狐狸没那个命陪你玩下去!」 是啊。骆梓颐也觉得自己没力气再疯狂一次了。 约莫一个月后,大考成绩出炉,她的分数比任何一次模拟考都要好。 今年考试,虽然数学和自然科的难度是歷年之最,但她最弱的英文和社会科没有往年难,综合之下,她的总级分不低,似乎连老天爷都在冥冥中帮助她。 接下来的日子,骆梓颐埋首准备各校备审资料,有时下课后会和孙长安、胡励出去玩,週末也会和季昀棻、孟淇或邱纬齐约出门叙旧。 最后一个学期,骆梓颐带领的校刊社选了「教师群像」当主题。她到体育教师办公室做採访,结束后在办公室外遇见杨嘉崎。 「骆??梓颐。」 擦身而过时,杨嘉崎喊住她。 「你怎么在这里?」他问。 「来採访。」骆梓颐抱着笔记本,摇了摇手上的录音笔,「我负责採访体育老师。」 「这样啊??」杨嘉崎犹豫了一下,「上次校刊社有来採访篮球队。」 「我知道。」 「我以为你会来。」 「那时候有几个学妹自告奋勇採访你们,我就只负责后续的校稿跟排版。」骆梓颐耸肩。 「喔??还有??之前的事情??对不起。」杨嘉崎吞吞吐吐地道,「毕业以后,我爸要送我去美国读书??出国前,我想请你吃个饭,像朋友那样??」 骆梓颐笑了,「不好吧?我不是能跟前任当朋友的那种人,我喜欢断得乾净一点。」 「啊??」杨嘉崎扯起嘴角,「我想也是。」 「但还是祝你未来一切顺利。」 「谢谢。」杨嘉崎抿唇,「我看见校门口贴的榜单了,恭喜你考上y大。」 骆梓颐点头,没有回答。 或许在杨嘉崎看来,y大不是全国最顶尖的学校,所以他才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恭喜」。 他永远不会知道这句「恭喜」的背后,她付出了多少昼夜的努力。 「对了,我前阵子读了你写的那篇〈无名观眾〉。」 杨嘉崎苦笑。 「我到现在才知道,你写的人不是我。」 天高无云,空气湿热,穿梭在校园里的风悠长恬静。 毕业之际,拿到校刊时,骆梓颐将整本翻了一遍。 她高中的最后一本校刊,依旧有让社员写製作感言的栏位。 骆梓颐在感言页停下,看见自己回眸朝镜头微笑的照片。 照片下,是她留给青春的最后一句祝福。 「亲爱的无名少年,世界太大,重逢太难。我只愿你平安健康,永远像我记忆里一样,身披光芒,自信狂妄。」 谢谢你曾在过去留下阳光,将我如今灰暗的世界照亮。 第四话 曙 (1) 骆梓颐走到宿舍房门前,正好收到季昀棻传来的讯息。季昀棻把待会聚会的简餐店地址发给了她,是y大附近新开的精緻小店。 顺手回覆了一个贴图后,骆梓颐打开宿舍房门,一抬头就看见两个室友打成一团。 「快借我筷子!」杨菀紜掐着苏瑀的脖子大吼。 「你先把我的锅子洗好。」苏瑀一贯地冷静。 骆梓颐站在门口愣了愣,镇定地走到位子把背包放下,从抽屉拿出一双筷子,缓步走到扭打的两人旁边。 「喏,筷子。」骆梓颐把自己的筷子给杨菀紜,「你把苏瑀的锅子怎么了?」 「我昨天借来用,可是还没洗。」 「那你还有脸掐人家?」骆梓颐笑,「先用我的吧。可是用完以后,要连苏瑀的锅子一起洗好。」 闻言,杨菀紜立刻松开苏瑀,满脸諂媚地跑到骆梓颐身边,「还是小梓对我最好了。」 「你会有报应的。」苏瑀揉着脖子咕噥了一句,又缩回电脑前继续追剧。 杨菀紜衝苏瑀吐舌头,然后转头对骆梓颐说:「骆施主,我买了校门口那家乾麵,要不要分你一点?」 骆梓颐双手合十,「不用了,我晚上约了人吃饭,阿弥陀佛。」 「吃饭???啊,跟季昀棻还有那个外校的吧?」 「嗯,邱纬齐。」 「你们的感情真的很好耶!」杨菀紜转身解开乾麵的塑胶袋,「那你什么时候要出门?」 「五分鐘后吧。刚下课,先喘口气。」 骆梓颐坐回位子上,刚打算整理背包,房门就被打开了。 进来的人是周瞳彤。她把包包放在骆梓颐身旁的位子上,转身张开双手道:「各位姐妹——」 她下半句话都还没说,杨菀紜就插嘴:「我有不祥的预感。」 骆梓颐接口:「你们谁是她的姐妹?」 「总之不是我。」苏瑀头也不抬地说。 似乎已经习惯被她们三人揶揄了,周瞳彤丝毫不受影响地继续往下说:「我们——要去联谊了!」 杨菀紜一脸茫然。 骆梓颐很镇定:「谁要去联谊?」 「总之不是我。」苏瑀还是没抬头。 看见杨菀紜的表情,周瞳彤比她更疑惑:「你们没看见班代在群组里的公告吗?」 杨菀紜和骆梓颐双双摇头,苏瑀则淡淡回答:「看见了,没兴趣。」 满腔热情无人响应,周瞳彤反而越挫越勇。她跑到骆梓颐身边摇着她的胳膊道:「去嘛去嘛!没参加过联谊,哪算当过大学生呀!」 「哪来的大叔要跟我们这种大三老妹联谊?」杨菀紜呆滞地问。 「班代说是r大的。」 「你想去啊?」 「也不是啦??」周瞳彤突然扭捏了起来,「我回来的时候在走廊遇到班代,她怕没人报名,就一直要我参加,我想快点摆脱她,就说我们寝室四个人都会去。」 「什么——」杨菀紜大吼。 「你怎么每次都自作主张啊?」苏瑀这次转过了头,表情不悦。 彷彿早料到苏瑀会有这种反应,周瞳彤忙不迭地道:「小瑀不想去的话,我会帮你跟班代说的!」 连「小瑀」这种亲暱的称呼都冒出来了。 苏瑀睨她一眼,转头拿起耳机戴上。 「联谊在这礼拜六?」杨菀紜看着手机群组上的公告,「这礼拜六是我们社团的社游,我要礼拜天晚上才会回来啊!」 「对喔!你上礼拜才说过的,我居然忘记了。」周瞳彤拍了拍脑门,转而将恳求的目光移向骆梓颐,「小梓??你会陪我去的吧?我只剩下你了??」 骆梓颐面有难色。 她对联谊不感兴趣,但也不排斥。不过周瞳彤不是第一次先斩后奏了,要是就这么答应,又像在默许她的行为。 「你要带小梓去参加联谊?」杨菀紜杏眼圆瞠,「你不是想交男朋友吗?结果这么好的机会居然带红花去当绿叶?」 「我不想自己去嘛??」语毕,周瞳彤又小声含糊地道:「而且联谊看的是社交能力,谁是绿叶还不知道呢??」 杨菀紜和骆梓颐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照不宣地没有回答。 三人沉默了好一会,骆梓颐最终还是心软了。 「礼拜六几点?」她问。 「晚上五点,在市区的日式火锅店。」 「有点远耶??」骆梓颐蹙眉,又问:「r大什么系?」 「资工。」 「资工?」骆梓颐的眉蹙得更深了,「也是大三吗?」 「对呀!」 骆梓颐深呼吸一口气,「知道了,我去。」 「真的吗?」周瞳彤鼓掌,但表情看起来没有语气那么兴奋。 「真的。」骆梓颐简单收拾了背包,起身说:「我晚上跟昀棻他们有约,先出门了。」 她和季昀棻、邱纬齐聚会的简餐店在y大附近,是走路就能到的距离。 骆梓颐边往外走,边打开通讯软体,在和孙长安及胡励的群组里说:「你们系怎么突然想联谊?」 孙长安和胡励现在也待在这座城市,当初两人一起考上了r大资工系,现在还很巧地成为了室友。 胡励很快就回覆了,发过来的文字看上去很激动。 「想把握青春的尾巴啊!我们寝的系草也会去!」 接着,孙长安也冒出来,发了一串哭脸贴图。 「我们家死不交女友的系草终于要去联谊了,呜呜??」 「可是我跟狐狸前几天怎么卢,另一个卷哥就是不去,说要准备报名实习的资料。」 「本来想凑成f4一起迷倒新闻系妹仔的??」 骆梓颐正在走一段下坡路,看见这句话时差点摔得滚下山。 等骆梓颐稳住身体,再看手机,胡励问了一个问题。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们要跟y大新闻系联谊啊?」 孙长安搭腔:「对啊,你在中央情报局工作吗?」 「??」 骆梓颐咬着牙,用力敲着手机萤幕上的键盘。 「因!为!我!就!是!新!闻!系!」 ?? 群组里一片沉默。 紧要关头,孙长安急中生智。 「真的假的!!我一直以为你是医学系耶!」 「??」 高中吊了两年车尾的骆梓颐同学,第一次知道人能睁眼说瞎话到这种程度。 第四话 曙 (2) 出门前和周瞳彤聊联谊聊太久,骆梓颐迟了五分鐘才抵达约好的餐厅。 刚走进门,她就看见坐在窗边的季昀棻和邱纬齐。 「主角很大牌唷,居然迟到!」骆梓颐一坐下,邱纬齐就调侃。 「我们先点了三道菜,不够再叫。」季昀棻敲敲桌面,「说好啦!这餐我跟邱纬齐请客,庆祝你通过杂志社的实习甄选。」 大一时,骆梓颐得知月刊《少年梦》每年都会徵暑期实习生,便寄了申请书和自我介绍资料过去,结果石沉大海。大二时她又申请了一次,这次书面审查过了,但在面试阶段被刷掉。如今大三,她不死心地申请第三次,总算成功选上。 骆梓颐这么执着,不只因为《少年梦》是国内极具代表性的青春杂志,还因为柳馥烟大学时就是在这本杂志上发表第一部作品的。如今柳馥烟已经是《少年梦》的一线连载作者,能在离偶像这么近的地方实习,骆梓颐只觉得死也无憾了。 「要留在这里实习的话,记得申请学校暑宿。」季昀棻问,「你跟室友说这个消息了吗?」 骆梓颐摇头,「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也是,毕竟你有个阴阳怪气的室友,时机很重要。」季昀棻道。 「说到她,她刚才还帮我们全寝报名了联谊。」骆梓颐笑,「我其他室友一个不想参加、一个要去社游,最后只剩我陪她了。」 「你干嘛不拒绝啊?」 「唔,转念想,趁大三去体验一次联谊也不错??」 听到这里,邱纬齐撇嘴道:「骆驼,我觉得你还是别去联谊比较好。」 骆梓颐没想到邱纬齐会反对。她打量了一下邱纬齐,发现他表情认真,便微笑道:「谢谢你的意见。听你这么说,我更想去了。」 「??」 「喂,小梓去联谊干你什么事啊?」季昀棻不解,「而且你现在的女朋友不也是在联谊上认识的吗?怎么?现在只许州官拉屎,不许百姓放屁?」 「??」骆梓颐被季昀棻照样造句的能力震惊了。 「那是校内联谊啊!」邱纬齐搔着脑袋,似乎很认真地在想理由,「你们想啊??y大这种有头有脸的学校,怎么会跟r大那种排名后段的学校联谊?肯定有诈!」 骆梓颐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你完蛋了,我要跟我r大的朋友讲。」 「??你幼不幼稚?」 「可是说真的,小梓,你别太逆来顺受。」季昀棻把话题转回周瞳彤身上,「别让那个阴阳怪气的室友觉得你好欺负,否则她只会越来越过分。」 「你想多了啦!室友而已,能做什么过分的事?」 「擅自帮你报名联谊就满过分的??」邱纬齐嘟囔。 季昀棻没理他,继续挤眉弄眼地对骆梓颐说:「联谊那天记得穿漂亮一点喔!」 可能是季昀棻这个表情太噁心了,联谊当天,骆梓颐打开衣柜,季昀棻说的话立刻在耳边响起。骆梓颐扫了一眼整齐叠放的衣服,深思熟虑后,拿了一件白色t恤和牛仔裤换上。 穿着浅蓝色洋装的周瞳彤走进寝室,看见骆梓颐穿着一件印有q版恐龙图案的白色t恤,疑惑地说:「小梓,我们要出门了,你不换衣服吗?」 「换完了。」骆梓颐坦荡地回答。 「你要穿这样去联谊?」 「不行吗?」骆梓颐看着身上的恐龙t恤。 「所以??你今天走简约清纯风?」 「不是。」骆梓颐指着肚子处的恐龙,「这是狂野风。」 「??」 「不狂野吗?」 骆梓颐知道周瞳彤有喜欢比较的坏毛病,而自己这次参加联谊纯属体验,没有其他目的,所以不想费心打扮,和周瞳彤争奇斗艳。 她们出门时,正好遇到对门也要参加联谊的同班同学。简单打了招呼,几人一前一后走下楼时,周瞳彤果然附在她耳边问:「你觉得她的长裙好看吗?」 骆梓颐瞥了眼前面女生的裙子,淡淡回覆:「很好看啊!」 她说完,周瞳彤的脸上立刻露出敌意。 骆梓颐接着道:「可是我更喜欢你裙子的顏色。」 听完后面这句话,周瞳彤的表情才有所缓和。 走在周瞳彤身边,骆梓颐心想,她以前好像也有过这么一段时期,总是要透过比较找自信。但这种不健康的毛病是怎么消失的,她也记不太清了。 现在回想,或许是跌落谷底、自我放弃的那段时间,她忘记了要怎么爱慕虚荣,也终于肯承认自己并不特别。 第四话 曙 (3) 坐了很久的公车,骆梓颐和周瞳彤总算准时抵达联谊的火锅店。两人一走进去,班代就看见了她们,立刻过来帮忙安排位子。 火锅店四人一桌,班代把她们带到某张已经有两个男生在的位子,又告诉她们吃完火锅后大家会一起去桌游店,到时候联谊才真正开始。 骆梓颐以为只是来吃顿火锅而已,没想到吃完了还不能走。而且双方班代安排的位子明显精心设计过,全都是男女配对,这令骆梓颐不太自在。 就在骆梓颐恍神时,周瞳彤把菜单推到她面前说:「骆梓颐,我们点餐吧,他们已经点好了。」 周瞳彤口中的「他们」是对面两个正自顾自聊天的r大资工系男生。骆梓颐敏锐地注意到周瞳彤对自己的称呼变成了连名带姓的「骆梓颐」。 周瞳彤是她们寝室里最会撒娇的人,不过在男生面前,她会因为紧张而收起娇柔可爱的一面,突然变得成熟正经。骆梓颐知道她虽然看起来外向,其实和自己一样怕生,所以两人一起出门时,她会留心照顾周瞳彤。 「瞳彤,刚才来不及跟班代说,但我已经有想一起坐的人了。」骆梓颐低声问,「你要跟我一起换位子吗?」 闻言,周瞳彤犹豫了几秒才回答:「唔,不然你自己换吧,我留在这里。」 一起丢下对面两个男生离开确实不太礼貌。骆梓颐自责思虑不周,没有硬拉着周瞳彤和自己离开。 骆梓颐找到班代,解释自己在r大资工系有朋友后,班代立刻帮她安排了门口附近的四人座空位。骆梓颐点完餐,正想传讯息问孙长安和胡励什么时候过来,就见他们和一个男生前后走进了火锅店里。 一个似乎是r大资工系班代的男生迎了过去,骆梓颐听见他说:「y大那边有女生指定要跟你们同桌。」 「真的假的!」胡励激动地抓住他。 「嗯,就在那边!」 班代的手往旁边一指,孙长安和胡励充满期待的脸,在看见骆梓颐后立刻垮了下来。 骆梓颐瞪着他们。 真没礼貌。 因为他们加在一起刚好四人,班代就让三个男生和骆梓颐坐一桌。 孙长安坐进骆梓颐旁边的位子,十分不满地道:「骆梓颐,你就不能放我们一马吗?老子大老远跑来联谊,居然还要看你这张脸!」 「对嘛,都不知道是联谊还是同学会了??」胡励嘴上嘟噥,但还是在她对面的位子坐了下来。 「不乐意的话可以换座位啊。」骆梓颐耸肩,「点餐前换位子都还来得及。」 她说完,胡励瞄了她一眼,兀自摊开菜单,孙长安虽然在叹气,但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你们朋友?」和孙长安及胡励一起来的男生问。 骆梓颐这才注意到胡励身边坐着的人。 那是个乾净好看的男生,他正睁着一双灵动的眼睛望向自己。 「嗯,骆梓颐,我们高中同学。」孙长安说完,又指着男生对骆梓颐说,「他是戚翔恩,我们寝的系草。」 「你好。」戚翔恩活泼地挥了挥手,骆梓颐也朝他点了个头。 孙长安接着说:「他的中文不太好,你跟他聊天时多担待一点。」 「你是外国人?」骆梓颐讶异地看着戚翔恩。 「不是。」孙长安解释,「我说的中文不好,是字面上的意思。」 「哎,说到外国人,孙长安才最喜欢被误认为外国人吧?」戚翔恩无视孙长安投来的警告目光,滔滔不绝地对骆梓颐说:「上次有人问他是不是外国人,他开心了一整个礼拜,他从高中就这样吗?」 孙长安的肤色偏黑,五官也比较深邃,偶尔会被误会。 骆梓颐回想道:「高中的时候,他也被老师问过这个问题,当时他看起来的确满开心的。」 戚翔恩抚掌大笑,孙长安乾脆埋头看起了菜单。 笑够了,戚翔恩又问:「对了,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骆梓颐。」骆梓颐说,「如果太难记的话,叫我小梓就好。」 「骆??梓颐??」戚翔恩復述了一次,看表情似乎觉得她的名字很拗口,「那你习惯别人叫你骆梓颐还是小梓?」 其实骆梓颐没有特别习惯哪种称呼,但她心想自己跟戚翔恩还不熟,便道:「你还是叫我骆梓颐吧!」 「喔,小梓啊?那我就叫你小梓吧!」 「??」骆梓颐懵了。 孙长安扭过头,再次说明:「中文不好。字面上的意思。」 第四话 曙 (4) 吃完了饭,一伙人直接前往桌游店,骆梓颐这才知道火锅店和桌游店就只隔着一条斑马线而已。 桌游店里除了点心和软性饮料,还有卖几种啤酒。骆梓颐对酒没兴趣,在柜檯点了一杯柳橙汁,打算当看客,却被周瞳彤拉去凑人数。 周瞳彤这桌玩的是阿瓦隆。骆梓颐没玩过桌游,又属于说谎容易被一眼看穿的类型,她玩没多久就拖后腿拖得不好意思了。 第三局结束时,胡励刚好从旁边走过去,骆梓颐赶紧藉口要去买点心,把胡励拉来顶替自己的位子。周晓彤看起来玩得很开心,骆梓颐便没有问她要不要一起离开。 骆梓颐拿着柳橙汁,走到柜檯旁设置的吧檯,看店里一桌桌男女沉浸在单纯的游戏世界,有时一起惊讶,有时一起大笑。虽然她游戏玩得不好,但这种气氛真不错。 「小梓,你怎么不去玩桌游?」 听到有人喊自己,骆梓颐朝声源转头,发现戚翔恩正坐在吧檯最尾端喝啤酒。 「玩得不好,就叫狐狸代打了。」骆梓颐拿着柳橙汁坐到他旁边。 「狐狸??」戚翔恩噗哧一笑,「他可能玩得比你还要糟糕。」 「没关係,至少他脸皮厚。」骆梓颐边说边环顾四周,看见孙长安在另一桌玩游戏。 他们玩的似乎是你画我猜,只见孙长安自豪地拿起白板,上面画着一个火柴人,旁边还有两个长着尾巴、脸上有三角形的物体。 孙长安旁边的女生看了很久,才不太确定地说:「三人成虎?」 孙长安脸上的笑容立刻垮了。 「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一桌人爆出笑声,骆梓颐忍不住也跟着笑。收回目光,她发现戚翔恩正看着啤酒发呆。 「你不去玩吗?」骆梓颐问,「我听说你是第一次参加联谊,怎么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 「你不也一样?」 「我是陪朋友来的,当然不一样。」 「我是来蹭饭的,也不一样。」戚翔恩调皮地回答,「不然我又不想交女朋友,干嘛来这种场合?」 「为什么不想交女朋友?」骆梓颐感兴趣地问。 戚翔恩不愧为孙长安和胡励口中的系草,外貌确实出眾。虽然还没有人上来跟他攀谈,但骆梓颐在来桌游店的路上,听到有几个新闻系的女生在打听他。 人是视觉动物,难怪大家会对戚翔恩感到好奇。 戚翔恩晃了晃啤酒杯,露齿笑道:「交女朋友很花钱啊。」 「因为要买礼物送女朋友吗?」 「不只噢!吃饭、看电影、出去玩,全都要花钱。」戚翔恩啜了一口啤酒,「我们寝室四个人,也就狐狸跟长安有那个间情逸致,我跟卷哥都全心专注在课业上。」 「专注在课业上的人,会同一门课被当两次吗?」 孙长安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还毫不留情地拆了戚翔恩的台。 「滚!我是太喜欢那门课才故意被当掉的!」戚翔恩睨他一眼。 「那你未免也太喜欢了。」 骆梓颐兴致高昂地在旁边听他们斗嘴,觉得似乎看见了以前的自己和孙长安。 「话说回来,他们要玩到什么时候啊?」戚翔恩看了眼手錶,「桌游店十点关门,现在已经九点四十了。」 「应该快结束了。」孙长安看见有几桌已经在收拾东西。 「喔,那待会你骑车,我坐后座。」 「为什么?不是你载我过来的吗?」孙长安愕然。 「我喝酒了,不能骑。」戚翔恩摇了摇已经空了的啤酒杯。 「靠!司机要喝酒不会先讲喔?」孙长安一脚踹过去,「我刚才也喝酒了!」 「啊??那我坐狐狸的车。」 「??那我呢?」 「你走回去。」 「操。」 听他们吵架的内容,骆梓颐大概猜出他们只骑了两台车过来,来的时候是戚翔恩载孙长安,但现在他们两个都喝酒了,谁也载不了谁。 这时,孙长安灵机一动,兴奋地望向骆梓颐道:「对了!骆梓——颐是个没有驾照的小废物??差点忘了。」 「??」 骆梓颐衝他挥了挥拳头,然后指着周瞳彤的方向说:「我朋友有驾照,她不介意的话,应该可以载你们其中一个。」 「好耶!」孙长安抚掌,又盯着骆梓颐问:「那你不就要一个人回去?」 「嗯,最后一班公车十点半来,我可以先送你们走,再走去公车站。」骆梓颐跳下高脚椅,「我去问我朋友能不能骑车载你们。」 走到周瞳彤和胡励那桌,他们已经在收拾了。骆梓颐边帮忙整理桌游牌,边问周瞳彤能不能充当一回司机,周瞳彤欣然答应。 整理完东西,大家又拍了合照后才解散。这时桌游店差不多要打烊了,骆梓颐想上厕所,便要孙长安他们先去停车的地方等。 上完厕所出来,客人早已走光。骆梓颐不好意思地向等她的店员说了谢谢,才背着包包往外走。 戚翔恩和胡励的车停在火锅店门口,骆梓颐穿越斑马线时,看见似乎还有人没走,正坐在机车上和戚翔恩打闹。 走近时,骆梓颐听见戚翔恩说:「哎,就骑十五分鐘而已,有什么好累的?」 接着,骆梓颐听见一个声音回道:「走路也才四十几分鐘而已,你怎么不走?」 这个声音有些熟悉,骆梓颐还来不及细想,手臂就先起了疙瘩。 「喔,来了!」这时,孙长安看见骆梓颐,朝她挥手喊道:「喂!我们找救兵来了,你不用走回家啦!」 刚才说话的男生顺着孙长安的目光转过头。 那一刻,周遭一切黯然失色,耳际所有声音都变得好远好远。 那人沐浴的澄黄街灯,似乎变成了一个色调温柔的美丽隐喻。 看见骆梓颐,那男生也微微一愣。 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骆梓颐看见他勾起嘴角。 「江奕阳,你载戚翔恩吧,这样她们两个女生可以骑戚翔恩的车回去,我明天——」 孙长安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不用,这位同学载戚祥恩,我载她。」 孙长安和戚翔恩诧异地望着他,而他依旧望着还愣在原地的骆梓颐。 「怎么?开心得说不出话了?」 江奕阳跨坐在机车上,勾着嘴角朝她扬了扬下巴。 「骆梓颐,不过来吗?」 第四话 曙 (5) 坐在江奕阳的机车后座,骆梓颐大概过了六七个红绿灯,理智才慢慢回笼。 江奕阳为什么会在这里? 江奕阳为什么认识孙长安和胡励? 回想了一下刚才几人的互动,再加上孙长安及胡励之前说过的话,骆梓颐得出了一个结论——江奕阳就是那位没出现的室友「卷哥」。 得出答案后,骆梓颐开始在脑袋里搜寻有关「卷哥」的记忆。 据孙长安和胡励以前所说,「卷哥」成绩好,最近在申请实习;「卷哥」平时不喜欢参加活动,也不怎么跟大家出门吃饭,而且经常一天只吃一餐;「卷哥」说话毒,一针见血,但很实际;「卷哥」有一套自己的行事作风,经常得罪人,但他本人完全不在意?? 孙长安和胡励虽然偶尔会提到室友,但都以「系草」和「卷哥」代称,骆梓颐今天才知道「系草」叫戚翔恩,更想不到「卷哥」就是江奕阳。 而且?? 骆梓颐悄悄探出头,看骑在前面的周瞳彤和后座的戚翔恩。 怎么看江奕阳都比戚翔恩适合当系草啊??r大那些人真没眼光?? 「会冷吗?」江奕阳突然放慢了速度。 「??不会。」他突然搭话,令骆梓颐一阵紧张。她下意识地将身体往后退,拉开与江奕阳的距离。 虽然她说不冷,但江奕阳还是越骑越慢,前面的戚翔恩和孙长安等人越来越远。 骆梓颐盯着前方的道路发呆,脑袋里不断冒出乱七八糟的问题。 江奕阳怎么骑这么慢呢? 难道其实是江奕阳自己会冷?问她冷不冷只是障眼法? 「大学好玩吗?」 就在她胡思乱想时,江奕阳突然拋出第二个问题。 「??大学?好玩啊!」反应过来后,骆梓颐忍不住发笑。 这是什么长辈式的问题呀?他自己不也是大学生吗? 江奕阳轻笑,接着说:「结果你真的读了新闻系。」 骆梓颐微怔,这才想起很多年前,她傍晚回家时遇到练完球的他,两人聊了些关于未来的事。 在那个年纪,她觉得天黑就算时间晚,和一个男生走在亮着路灯的校园聊天很浪漫,没想到几年后的自己,会晚上十点后还在外逗留,并坐在同一个男生的机车后座。 很多人说长大后常有物是人非之感,但她觉得自己没什么变化。虽然路途曾几经波折,但她还是踏着追寻理想的步伐,正前往想去的地方。 只是她不知道江奕阳是否还是以前的他。 大学好玩吗? 骆梓颐也想问江奕阳这个问题。 她想问,当初那个和程靖一起风靡校园,成绩优异的男生,为什么会和吊车尾的孙长安考进同一所学校。 她想问,当时积极活跃,喜欢踢足球,假日还会参加比赛的足球队队长,为什么会变成一个不喜欢参加活动、和大家聚餐吃饭的「卷哥」。 她想问,当初充满理想,说要当外交官,还要她採访自己的男生,为什么会进入和外交八竿子打不着的资工系。 想到这里,骆梓颐突然有些生气。 她知道以前的江奕阳有多么耀眼,所以更对他此时的黯淡感到失望。 两人陷入沉默。骆梓颐不知道江奕阳此时在想什么。她一面生着莫名其妙的闷气,一面偷偷希望回宿舍的路再长一点。 但这条路显然没有长得能让他们再多说几句话。机车在宿舍门口停下,骆梓颐脱下安全帽,看见戚翔恩站在宿舍大门前。 「你室友已经进去了。」戚翔恩对下车的骆梓颐说,「机车先借放在这里,我们有空再来骑走。」 骆梓颐点头,「那你们要来的时候叫孙长安通知我。」 「我直接联络你室友吧!我刚刚跟她交换了联络方式。」 「喔,这样啊??」 骆梓颐犹豫地看了看江奕阳,他正跨在机车上滑手机。 「那我们走啦,小梓!之后再来找你们玩!」 「好,拜拜。」 戚翔恩喊「小梓」的时候,江奕阳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望向骆梓颐,举起一隻手道:「下次见。」 「??下次见。」骆梓颐也跟着举起手,心里想的却是:还有下次吗? 江奕阳收起手机,把骆梓颐刚才戴的安全帽递给戚翔恩。 骆梓颐没有动,打算目送他们离开再走。 戚翔恩跨上后座,江奕阳发动机车,正要转油门,又突然想到什么似地转头唤道:「梓颐。」 「??嗯?」骆梓颐的心脏登时漏跳一拍。 只见江奕阳望着她,微微一笑。 「下次我们跟程靖一起吃个饭吧。」 骆梓颐眨了眨眼睛,然后愣愣地点头答好。 江奕阳和戚翔恩离开了。 骆梓颐又在原地站了一会,才转身走进宿舍。 她在心里反覆咀嚼着江奕阳的最后一句话。 下次。 我们。 她低下头,嘴角轻轻扬了起来。 第四话 曙 (6) 江奕阳和戚翔恩一起回到宿舍时,胡励正坐在电脑前玩游戏,孙长安则瘫在地板上。 戚翔恩经过孙长安时踢了他一脚,「地板一学期没扫了,你也敢躺?」 「我待会就要去洗澡了。」孙长安抬脚踹了回去,「骆梓颐跟她朋友安全回去了吧?」 「嗯,有空要去把车骑回来。」 江奕阳脱着外套,瞥了眼躺在地上的孙长安,「你跟骆梓颐是什么关係?」 「我跟狐狸还有她是高中同学啊!我们是平常一起蹺课、考前一起抱佛脚的生死之交。」 江奕阳笑了一声,似乎对孙长安的话很不以为然。 「不对,你凭什么质问我这个问题啊?」孙长安从地板上一骨碌坐了起来,「你怎么第一次跟我朋友见面就这么自来熟?」 江奕阳淡淡瞥了他一眼,又笑了一声。 「??」 「我怎么感觉奕阳之前就认识小梓了?他刚才还说要找小梓吃饭耶!」戚翔恩说到这里,正在开电脑的江奕阳皱了一下眉头。 「怎么可能?」 「我记得奕阳也是m市人。」正在玩游戏的胡励分心说了句,「??靠,居然蹲我。」 胡励说的有几分道理。孙长安望向江奕阳,狐疑道:「你认识骆梓颐?」 「嗯。」江奕阳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 「那你怎么不跟我们讲啊?」 江奕阳停下手上动作,回想道:「你们没提过她的名字。」 「怎么可能!」孙长安向戚翔恩求证,「我们跟骆梓颐出去的时候没提过吗?」 戚翔恩呆呆地看着他,「没有啊,你们每次都说要跟高中同学见面,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她叫??小梓的。」 孙长安一愣,再仔细想了想,似乎真是这样。 「我们要大四了,大家都很忙,我觉得你们以后还是少去烦她比较好。」江奕阳不咸不淡地说完,又侧目瞪戚翔恩,「还有,你能不能好好记住别人的名字?小梓小梓的,难听死了。」 戚翔恩:「??」 见江奕阳开了电脑,孙长安躺回地板问道:「你实习的申请资料弄好了没?」 「好了,现在正要交。」 「现在交的话什么时候能知道结果?」戚翔恩问。 「期末考那週吧。」 「这样会不会影响到你的期末考啊??嗯,想也知道不会。」戚祥恩自问自答。 「奕阳期末还是忙一点比较好,免得准备报告的时候又添乱。」孙长安咕噥。 「我那叫添乱?」江奕阳冷哼,「跟我同组,你们哪个在成绩上吃亏过?」 孙长安睨着江奕阳和戚翔恩,没好气地说:「跟你们两个在一起,跟抱着两颗未爆弹一样好吗?」 孙长安记得可清楚了。一年级时,某堂课要五人一组做期末报告,他们这寝四个人,所以还要再找一个。当时刚好有个同学落单,便和他们编成了一组。 准备报告时,大家分配了各自负责的部分、约了讨论时间,还谈好要在一个星期前把负责内容整理给孙长安,由孙长安做投影片、江奕阳上台报告。到了约好的讨论时间,那位同学突然说有事不能来,江奕阳问他要不要改日期,他说週末有空,结果到了週末,这位同学又人间蒸发,事后才传讯息说自己当时在处理急事。 被放了两次鸽子,同寝室的四人心情都很糟,没想到到了要交各自整理的档案时,这位同学一拖再拖,直到报告前一天凌晨,孙长安才收到他寄来的资料,而且资料内容还乱七八糟、不知所云。 就在他们又气又急地讨论该怎么办时,江奕阳只是看起来有些不耐烦地说:「没时间了,我来整理他负责的部分,长安先做投影片,做完了给我。」 最后,江奕阳熬了通宵,总算顺利完成报告资料。他们在感叹之馀,也很讶异江奕阳居然有这种牺牲奉献的精神。 不过事实证明他们错了。报告当天,江奕阳走上讲台,封面亮出的组员名单独独少了那位同学。 「你们组怎么只有四个人?」教授打断了正在介绍主题的江奕阳。 「有一位组员什么事都没做,所以我删掉他的名字了。」江奕阳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完,戚翔恩等人都惊呆了。 事后,被除名的那位同学气愤难平,去找教授哭诉。江奕阳收到教授询问来龙去脉的邮件后,反手把几人讯息来往的截图,和当时那位同学给孙长安的整理资料寄给了教授。听说那位同学最后被当掉了。 这件事虽然让人十分痛快,不过说实在的,孙长安不觉得江奕阳是个有正义感的人,江奕阳只是极其讨厌被无能的人影响而已。 戚翔恩也曾让孙长安捏一把冷汗过。如果说江奕阳是刻意挑起争端的类型,戚翔恩就属于心直口快、总会在无意间得罪人的白目类型。这两个人殊途同归,惹事能力相加时,效果堪比核弹。 大学二年级某堂课的期末报告上,有一组同学将网路上找来的文字资料直接贴到投影片上,在报告时,就着投影片上满满的文字,像读稿一样照着唸出来。 孙长安在台下听得一头雾水,就在他心想「报告的同学八成也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的时候,前座的戚翔恩冷不防说道:「报告得也太烂了吧?」 戚翔恩的声音不大,但足以传遍安静的教室。 在孙长安瞪直眼睛,脑袋还一片空白时,戚翔恩旁边的江奕阳不嫌事大地接了句:「是挺垃圾的,根本浪费大家时间。」 戚翔恩说人家烂,是因为说话不经大脑。 江奕阳说人家烂,是故意的。 「??」看着台上同学铁青的脸,孙长安恨不得把前面的两个人敲昏。 就在他转过头,想叫胡励摀住江奕阳那张嘴时,才发现胡励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后面的同学,其他人在报告时安静一点。」教授尷尬地推了推眼镜。 「好,不好意思。」江奕阳夸张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扭头低声责备戚翔恩:「看,骂你呢!」 戚祥恩:「啥?」 孙长安:「??」 胡励在睡梦中露出安详的笑容。 第五话 晦 (1) 一直忙到学期结束,骆梓颐才从周瞳彤那里听到戚翔恩一直没来拿车。骆梓颐考完最后一门科目,回宿舍的路上绕到停车场去看,戚翔恩的车果然还停在那里。 她拿出手机拍下一张照片,传到群组里问:「你们不来把车骑走吗?」 讯息发出去后,孙长安和胡励迟迟没有回覆,直到骆梓颐吃完午餐,才看见孙长安留下的讯息:「我们二十分鐘后到。」 看看时间,他们差不多要到了。骆梓颐匆匆赶到停车场,看见孙长安把车停在戚翔恩的机车旁,戚翔恩则正在把自己的车移出来。 见到她,戚翔恩立刻挥手道:「好久不见呀!小??梓颐!」 「??」 听见「小梓颐」这个肉麻的称呼,骆梓颐掉了满地的鸡皮疙瘩。她走过去问道:「你们怎么一直没来拿车?」 「还不是他!」孙长安扬起头,用下巴指戚翔恩,「一直拖着不来拿,天天当别人后座的寄生虫!要不是我们现在搬宿舍要用车,他可能会把车放在这里放到毕业。」 戚翔恩正在把坐垫上的落叶挥掉,听到孙长安骂他,抬起头嘿嘿一笑。 「你们要搬宿舍?」骆梓颐愣住了,「是要把床位让给暑宿的学生吗?」 「不是,是我们根本没抽中宿舍。」孙长安无奈道,「r大破死了,宿舍床位不够,大四住宿要抽籤,我们寝所有人都没抽中。」 「那你们怎么会在期末考週搬宿舍?有这么赶吗?」 「离宿期限到下下週,不过我们考完试了,房子也找到了,所以决定今天先搬过去整理。」孙长安见戚翔恩已经把车移出来了,便调转车头,「就是这样啦!我们现在要回去整理东西了。」 骆梓颐默然盯着他们,没道别也没挽留,心里有股躁动情绪不停翻滚。她想说些什么,却又碍于面子说不出口。 「那我们走啦,小梓颐!」戚翔恩似乎叫这个外号叫上癮了,「你回去准备期末吧!」 「我已经考完了。」 骆梓颐说完才有些懊恼。她好像表现得太过急切了。 她还剩一份后天截止的报告没有交,但也只差收尾。 「真的?」听她这么说,戚翔恩的兴致来了,「那你要不要来帮我们搬家?」 骆梓颐怀疑自己听错了,「进男宿帮你们搬家?」 「对啊!」 「我是女生耶??」 「女生不是也能住在男宿里吗?」戚翔恩笑道:「你们学校没有这种事?」 骆梓颐无法反驳。 当然有,她耳闻过好几次男生把女友带进宿舍「同居」的事。在s大,她听过最狗血的版本,是男生把女友带进宿舍住,结果女友跟室友出轨了?? 「你要是没事,可以过来看看我们的新房子,顺便帮一点小忙。」孙长安道,「而且我妈也开车来帮我们搬家了,你还能顺便打个招呼。」 这下连藉口也有了。骆梓颐没有犹豫,立刻说:「好,我去。」 孙长安从坐垫下拿出一顶西瓜皮安全帽给她,「我们晚上要在新家吃火锅,一起来?」 「你们不介意的话。」 「我跟狐狸当然没差啊!」孙长安转头看戚翔恩。 「我也欢迎小梓颐。」戚翔恩说。 「那就好啦!走吧!」孙长安坐上机车,骆梓颐则面带犹豫地跨上后座。 他们是不是忘了他们还有另一位室友?? 「你们不问江奕阳吗?」她握紧把手,机车出发。 「问他干嘛?我们这里有三票。」孙长安在风中大吼着回答。 骆梓颐心想,这种「多数暴力」八成在他们寝室发生过很多次了。 不过作为受益者,骆梓颐此刻很开心有这种「多数暴力」的存在。 第五话 晦 (2) 抵达r大男生宿舍,骆梓颐才发现很多学生都选在今天搬离,可能是期末进入尾声,许多人都已经考完试了。 骆梓颐下了机车,孙长安说:「我们的行李不多,刚才已经搬一趟过去了,应该再一趟就能载完。你先在这里等,我问问还有多少行李。」 孙长安说完,正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一辆眼熟的红色轿车就在他们的机车旁边停下。骆梓颐记得这是孙长安妈妈的车,但今天来帮孩子搬宿舍的家长实在太多了,骆梓颐不敢贸然挥手打招呼。 轿车驾驶座的车门打开,红唇鬈发的女人从车里走出来。她抓着车门,一把将太阳眼镜摘掉,定睛看着骆梓颐几秒,才发出高频的尖叫:「梓颐——」 嗯??是孙长安的妈妈没错。 与此同时,她旁边的孙长安也衝宿舍的方向大吼:「江奕阳——」 骆梓颐以为自己要聋了。 她心跳加速地转过头,看见江奕阳正拿着一个箱子朝这里走来,手臂的肌肉因为出力而绷出线条。箱子感觉很重,但江奕阳似乎拿得很轻松,只有眉头微微皱着,可能是头顶阳光太刺眼的缘故。 阳光太刺眼?骆梓颐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江奕阳正走在宿舍大楼前的树影下。她又盯着江奕阳看了几秒,发现江奕阳似乎正盯着自己看。 直到这时,骆梓颐才尷尬地意识到,她到现在都还没把安全帽脱下来。 「梓颐——阿姨好想你呀!」孙妈妈车门都没关,就惊喜地尖叫着跑过来。 骆梓颐想向孙妈妈问好,结果孙妈妈一到骆梓颐面前,就伸手捧住了她的脸颊。 「我们梓颐!学校生活还好吧?我每次问孙长安那臭小子你过得好不好,他不是说『还没死』就是说『还活着』!」 这件事孙长安可没跟她说过。 骆梓颐脸不能动,只好斜眼睨向孙长安,「至少他还关心我的死活。」 孙长安环着胸,不满地反问:「不然我要怎么回答?」 见孙妈妈和骆梓颐这么亲密,戚翔恩有些讶异地问:「阿姨,你跟小梓颐这么熟啊?」 「那当然??」孙妈妈放开骆梓颐的脸颊,转而搂住她的肩膀。骆梓颐赶紧趁这个时候脱下安全帽。 这时,江奕阳正好走到他们面前,孙妈妈豪迈地勾着骆梓颐的脖子,说出了还没说完的后半句话:「梓颐可是我看中的媳妇人选耶!」 骆梓颐呆住了。 孙长安除了无奈之外没有其他情绪,八成平时在家已经听过许多遍这句话。不过当事媳妇骆梓颐和戚翔恩都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而且孙妈妈说这句话时江奕阳就在旁边,骆梓颐的内心要多崩溃有多崩溃。 戚翔恩似乎明白了什么般,兀自摸着下巴点头,孙长安则觉得这只是玩笑,所以没有帮忙澄清。骆梓颐被强制扣上「孙长安媳妇」的帽子,当着孙妈妈的面强烈否认也不是,承认下来也不是,只好尷尬地敷衍道:「阿姨,你这样讲大家会误会的??」 没想到孙妈妈更用力地勾了一下她的脖子,「傻孩子,阿姨就是要让大家误会呀!」 「??」 内心崩溃的骆梓颐偷瞄了一眼江奕阳,结果发现他好像对这句话没什么反应,反而一直盯着她手上的安全帽。 「狐狸呢?」孙长安问。 「他先到新家去了。」江奕阳抱着纸箱走到轿车旁,「阿姨,这是最后一箱了。」 「知道了,小帅哥,阿姨这就帮你们送过去。」孙妈妈帮江奕阳打开后座车门,又坐进驾驶座。 江奕阳把箱子放进车里,然后关上车门,「宿舍钥匙我刚才还了,直接到新家去整理东西就好。」 孙妈妈发动轿车,缓缓开到他们几人旁边,降下车窗问:「梓颐也来吗?」 「嗯,我也会过去!」骆梓颐弯身回答。 「好,那我们就那里见囉!」孙妈妈又拿出太阳眼镜戴上,说完便驱车离开了。 孙妈妈走后,江奕阳看着孙长安问:「你载她来的?」 江奕阳的问题很简单,但语气不善。 「对啊,她不能来吗?」孙长安以为江奕阳要抱怨为什么带不相干的人来,便摆手道:「反正搬到新家以后她迟早会来玩啦!我会负责载她去新家,晚上再把她载回学校,你不用——」 「你没有全罩式安全帽?」 「??啊?」孙长安呆了呆。 「你不知道机车后座很危险吗?这种安全帽有戴跟没戴一样。」江奕阳夺过骆梓颐手里的安全帽,塞进孙长安手里,不悦地说:「我载她过去。」 第五话 晦 (3) 四个男生搬入的新家位于一栋旧公寓的三楼,距离r大不远。公寓没有电梯,每层两户,一户三房两厅,客厅有一个极窄的阳台。 公寓外观老旧,但内部还算乾净,房东附了一台洗衣机、一个沙发和一组餐桌椅,每个房间里都有一个床架。 房间只有三间,骆梓颐很好奇他们会怎么分配。本以为孙长安会主动和胡励用同一个房间,没想到四个男生把东西全搬进房子以后,突然开始猜拳。 戚翔恩第一个胜出,江奕阳第二,胡励第三,孙长安垫底。 见孙长安抱头吶喊,坐在餐桌旁的骆梓颐兴致盎然地问:「这是在猜什么?」 「赢的可以先选房间。」江奕阳坐到她旁边,唇角带笑,看起来胜券在握。 骆梓颐没有接口。她感觉自己的耳朵似乎变烫了。 「这还需要选吗?」胡励道,「戚翔恩一定会把主卧选走。」 主卧在客厅旁边,空间大,还带厕所和小阳台。 「谁说我要选主卧了?」戚翔恩指着厕所旁边和主卧差不多大的次卧,「我要那间。」 「你不睡主卧?」胡励讶异道。 孙长安先是眉头一皱,接着面露欣喜,瞥了眼江奕阳后说:「既然戚翔恩要睡次卧,那我跟狐狸——」 「——睡戚翔恩隔壁。」江奕阳把手搁到骆梓颐身后的餐桌上,「我选主卧。」 「你??」孙长安一怔,立刻喷着口水大骂:「你这个臭不要脸的!你要我跟狐狸两个人挤最小的房间吗!」 江奕阳笑意盈盈,「对。」 「不要脸!」 「嗯,我就不要脸。」 「??」 孙长安和江奕阳唇枪舌战一番后,两人终于达成共识——江奕阳睡主卧、孙长安和胡励睡次卧、戚翔恩睡最小的房间。 胡励个性随和,对房间分配没有异议,戚翔恩也同意这个分法。 谈好后,大家便开始搬东西进各自的房间。所有人都在忙,孙长安的妈妈去买火锅料,现在还没回来,骆梓颐坐在客厅看他们搬东搬西,间得无聊,于是决定去看看有没有自己帮得上忙的地方。她先晃进戚翔恩的房间,在门旁看他割开纸箱,拿出里面的东西。 「你刚刚猜拳不是第一名吗?怎么不选主卧?」想起刚才孙长安为了房间大吵大闹,戚翔恩却从一开始就大方让出主卧,骆梓颐不禁好奇。 「主卧有浴室,我懒得打扫。」戚翔恩道。 「外面也有浴室啊!你们还是要轮流扫吧?」 「那个啊??」戚翔恩笑得很奸诈,「孙长安会扫。」 骆梓颐立刻懂了,也跟着笑起来。 孙长安对居住品质的要求不高,唯一的坚持是浴厕必须乾净。 骆梓颐高中时,学校女宿的浴厕还算乾净,但听说男宿的很脏,所以当初备考时,孙长安才没有和骆梓颐一起住宿。而胡励则是从头就没考虑过住宿,他说自己的摩托车太久没骑会坏掉。 和戚翔恩间聊完,确认没有需要自己帮忙的事情后,骆梓颐走出房间,抬头便看见孙长安已经在厕所刷马桶了。 「你的东西都整理完了?」想起刚才和戚翔恩的对话内容,骆梓颐不禁感到好笑。 「还没,狐狸现在在里面整理。」孙长安戴着橡胶手套,歪头用袖子擦了擦脸,「我刚才来上厕所,实在受不了这些垢。」 这个画面实在滑稽,骆梓颐本想拿手机拍下来,胡励却突然从房里探出头。 「孙长安,这条内裤是你的吗?」胡励伸出手,手上拿着一条墨绿色的四角内裤。 骆梓颐差点被口水呛到。 「喔,这是我的,帮我放在床上。」 孙长安和胡励的房间只有一个床架,第二次猜拳的结果是孙长安睡床、胡励打地舖。 「那这条呢?」胡励又拿出一条桃红色的四角内裤。 骆梓颐被这个鲜艳奔放的顏色吓傻了。 「这条不是我的。」孙长安转头,对呆站在一旁的骆梓颐说:「骆梓颐,你去问一下戚翔恩跟江奕阳这个是不是他们的。」 「你有病啊!你这个疯子——」骆梓颐的脸立刻涨得比内裤还红。 结果她还没骂完,身后就传来另一道声音。 「吵什么?」江奕阳从房里走出来。 他看了看脸红得像快晕过去的骆梓颐,又看了看胡励手上的内裤。 「骆梓颐,有空的话能过来帮个忙吗?」他问。 骆梓颐耳根发烫地点了点头,抬脚准备跟着江奕阳走进房间。 「啊。」江奕阳突然停下脚步,指着胡励手上的桃红色内裤说:「把那个带上。」 骆梓颐脚步顿住。 她刚刚听了什么?? 第五话 晦 (4) 主卧室和胡励他们那间房差不多大,但江奕阳一个人睡,东西又不多,房间看起来更大。 骆梓颐不动声色地把手中羞人的布料放到旁边的椅子上,转头问盯着床的江奕阳:「需要我做什么?」 江奕阳沉默半晌,指着靠墙的床架,「我想把床换个地方放,不然有点佔位子。」 环顾房间格局,骆梓颐立刻明白他在烦恼什么。 这张床的床头靠墙,床身与墙壁成直角放置,又摆在正中间,挡住了房内的动线。不过要移动位子,床的左边是浴厕,右边是阳台,怎么移都不恰当。 骆梓颐手指抵在嘴唇上思索片刻,指着阳台门旁边的墙角说:「放在那里怎么样?」 江奕阳看了她指的地方,觉得提议不错,便走到床头张开手掌,一张一闔地用拇指和小指的距离测量床头宽度。 大致量完床头和墙角处的宽度后,江奕阳判断空间充足,便走到床边,对骆梓颐说:「能帮我抬床尾吗?」 看着木製的老旧床架,骆梓颐迟疑地点了一下头。她很担心自己力气不够大,会不小心把床架摔散。 江奕阳数到三,两人一起把床架抬起来,骆梓颐这才发现床架没有她想像中的重。 把床搬到墙角后,房间中央被腾出一大块空间,房内看起来比刚才更宽敞了。本以为江奕阳要她帮的忙就只有这个而已,结果放下床架后,江奕阳拍拍手上灰尘,又道:「接下来能帮我整理门边箱子里的书吗?我先扫个地,待会整理衣服。」 一般来说,这种时候大家会不好意思继续麻烦别人,但江奕阳这番话说得理直气壮,让骆梓颐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过间着也是间着,整理书又不难,骆梓颐便走到门边,打开地上的箱子问:「书要放在哪里?」 「那里。」江奕阳指着阳台和书桌之间的书柜,然后从房间走了出去。 书柜左右两排、上下四排,一共八格。骆梓颐整理书柜习惯分门别类,此时看着空荡荡的柜子,有些拿不定主意该怎么摆。 这时,江奕阳刚好拿着小吸尘器进来,骆梓颐立刻问:「摆书的时候要帮你分类吗?」 江奕阳看了看她,「你想分类的话就分吧。」 「那要从上往下放,还是从下往上放?」 「摆个书也这么讲究啊?」江奕阳笑着撩起额发,沾了灰尘的手把他的额头和鼻尖弄得灰扑扑的。 骆梓颐还来不及告诉他脸脏了,江奕阳就接着道:「你习惯从上面拿书还是下面?」 「上面。」骆梓颐不假思索地道。 江奕阳轻笑,「那就帮我从下面开始放。」 骆梓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什么啊??问了她的意见,又偏要和她唱反调。 书柜看起来很久没用了,骆梓颐去厨房拿了抹布,先把柜子擦一遍后才开始放书。 江奕阳的书不多,但很杂,有资工系的教科书、文学小说、科普和社科类书籍,还有好几本英文原文书。原文书看起来不像教科书,骆梓颐读了书名,发现大多是小说和企业家回忆录,原文书中还夹着两本中文书,书名是英文书信写作和英文写作技巧。 她记得江奕阳的英文从国中那时就很好。以前的梦想是成为外交官的人,英文自然不可能差到哪里。 骆梓颐边想边把书籍分类放进柜子里,八格的书柜,江奕阳的书佔了四格。大功告成后,骆梓颐刚站起身,江奕阳的声音就在背后响起。 「放好了?」 骆梓颐吓得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她猛地回头,发现江奕阳就站在自己身后,手上还拿着两个马克杯。 「我拿了我的杯子接水,不介意吧?」江奕阳举起马克杯。 「不??不会。」 距离太近了,心脏跳得她喘不过气。骆梓颐命令短路的大脑恢復运转,挤出一个话题。 「你脸上??有点脏。」 「喔?」江奕阳伸手把一个马克杯放到书架上,骆梓颐被困在他和书架之间。 幸好江奕阳很快就把手移开了。 他从书桌上的面纸盒里抽出一张面纸,擦了擦自己的鼻子。 「这里吗?」 「对??还有额头??」 江奕阳把面纸放到太阳穴。 「这里?」 「不是??左边一点。」 江奕阳又把面纸放到眉心。 「这里?」 「再上面一点??」 江奕阳沉默了会,突然把面纸递给她。 「能帮我擦吗?我看不到。」 骆梓颐望着他无辜的神情,觉得整张脸都在烧。 程靖说过的话突然在她耳边响起。 ——江奕阳一跟你说话你就脸红。 江奕阳??会不会也注意到这件事了呢?? 骆梓颐屏着气,从他手里接过面纸。 江奕阳朝她低下头,闭起眼睛。 他闭上眼后,骆梓颐就没那么紧张了。 夕阳从阳台照进来,把他一侧的脸颊染成了橘红色。他身后背景模糊,发梢沾着灰尘,清晰脸庞近在咫尺,像用大光圈镜头捕捉的怀旧影像。 骆梓颐慢慢将手中面纸贴到他额头上,轻轻擦了擦,彷彿在抚摸一尊温暖的雕塑。 她擦完,江奕阳才睁开眼睛。 他深邃的眼眸中没有星星,只有一片漆黑浩瀚的宇宙。 「谢谢。」他望着她,唇角轻扬。 听见他的声音,骆梓颐倏地跌进宇宙的虫洞。 她曾在黑暗中追逐发光体蹣跚前行,曾跌倒后满身是伤地爬起,曾偷偷将某个身影当成展翅的动力。 她横渡连自己也看不清的幽暗潭水。 度过无数日月晦暗的闃寂长夜。 多么庆幸,她来到了这里。 第五话 晦 (5) 孙妈妈买了火锅食材回来,在厨房料理汤底,唯一清间的骆梓颐不会做饭,孙长安只好进去帮忙。骆梓颐自动填补空缺,接手孙长安的工作,帮他打扫和胡励的房间。 待大家整理完租屋处,晚餐也准备好,已经快晚上八点了。孙妈妈拿出从家里带来的电磁炉,放上火锅,旁边放着待煮的肉片和蔬菜。 劳累后的一顿饭总是特别美味。许久没见到骆梓颐,孙妈妈很高兴,拚命夹菜到她碗里。她本庆幸孙妈妈没有再提到「媳妇」二字,结果饭吃到一半,孙长安就开始畅谈高中往事,把骆梓颐的底全揭了。 刚开始,孙妈妈只是说她很感激骆梓颐高三找孙长安读书,不然孙长安可能连r大都考不上,孙长安立刻嚷嚷:「那是我自己发愤图强好吗!骆梓颐才该感谢我吧?要不是有我跟狐狸陪着,她能撑到考上y大吗?」 这个话题太危险了,骆梓颐不断对孙长安使眼色,可是孙长安根本不看她。 「你们别看她现在好像是y大高材生,其实她高中成绩比老子还惨,每次都倒数!她以前动不动就请假蹺课,就算去学校,上课也在睡觉。」孙长安对江奕阳和戚翔恩道,「不过升高三的暑假,她不知道是被雷劈到,还是脑袋被门夹到,突然跑去n市参加营队,回来之后还搬进学校宿舍、报名晚自习,开始拼了命地读书,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在演《东大特训班》??」 孙长安的嘴是堵不住了,骆梓颐转而向胡励发出求救信号。 胡励看见骆梓颐的暗示了,没想到他拍了拍孙长安,不嫌事大地接着道:「哎,学校那时候不是还让所有高三生统一拍了证件照吗?我第一次看见照片上的骆梓颐那么丑!两个大熊猫眼,额头上都是痘痘,面无血色,嘴唇发白??」 「??」 「而且说她在演《垫底辣妹》还比较贴切,她刚开始读书那时候,在学校跟异类一样,多少人看衰她啊?不是说她努力也来不及了,就是笑她这种笨蛋花瓶哪来的自信考大学,榜单出来以后,还有人说她八成是穿低胸衬衫跟短裙丝袜去面试,露腿色诱y大教授——」 胡励说到一半,孙长安立刻狠狠捏了一下他的手臂。胡励这才惊觉说了不该说的话,赶紧望向骆梓颐。 可惜骆梓颐已经听到了。听得一清二楚。 孙长安看着错愕的骆梓颐,试着收拾局面,「总之就是一群无聊的人在打嘴砲而已??」 「谁?」 骆梓颐打断他。 本来还有笑声的餐桌顿时安静下来。 骆梓颐抬起头,刚好撞上江奕阳探究的目光。 她撇开脸,嚥下堵住喉头的委屈,目光锋利地望向胡励。 「是谁那样说的?」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立刻不动声色地做了个深呼吸。 从刚才胡励的话听来,说这种话的人不只一个。在她最坚强,却也最脆弱的那段日子,原来有这么多看不见的暗箭在中伤她。 所以孙长安和胡励,是听到那些话以后才来陪她参加晚自习、准备大考的吗? 骆梓颐突然觉得很丢脸。被侮辱的人是她,那些话也不是真的,可是她还是觉得好丢脸。 见她似乎真的想知道,胡励打算告诉她答案,却被孙长安阻止了。 「知道了又怎样?本来就不是朋友,以后也不会联络了,现在知道有谁在背后骂你,你也只能生闷气,那些人根本不痛不痒。」 孙长安说得没错,可是骆梓颐心中还是很在意。 要是她当时失败了呢?要是她没有考上y大呢?是不是就真的变成大家的笑柄了? 她那时候只顾着唸书,没注意,也没时间注意别人是怎么看她的。 那时候还有人称讚她厉害呢!那个称讚是真心的吗?老师们呢?老师们会不会其实也?? 「骆梓颐。」 骆梓颐回过神。 喊她的人是江奕阳。 她怔怔看着他,而他神色淡然地回望。 「你身边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包括我们,大家都相信你,所以不要浪费精力在意那些不重要的人怎么想。」江奕阳语气平静,唇角扬起弧度,「不然我们会吃醋的。」 他这么一说,整桌人都噗哧笑了出来。 「靠!你自己吃就够了,别把我们拖下水!」孙长安推了把江奕阳。 戚翔恩笑着举起手,「我!我也想吃小梓颐的醋。」 他刚说完,江奕阳就凉凉地睨了他一眼。 「对呀,不要理那些人。」孙妈妈又夹一片肉进骆梓颐碗里,然后转头问儿子:「孙长安,你有没有把那些人揍一顿?」 「有你这种妈吗?坏事都让儿子干了,你干什么?」孙长安拍案而起。 「我?」孙妈妈想了一下,「不然我开车撞他们?」 江奕阳和戚翔恩筷子举在半空中,嘴巴都忘了闭。 骆梓颐见识过孙妈妈的口无遮拦,赶紧在她说出更可怕的话之前道:「阿姨,不要开玩笑啦,我只是太惊讶了而已??」她顿了顿,接着展顏一笑,「毕竟有这么多人会吃醋,我不能始乱终弃啊!」 江奕阳望着她,轻轻笑了出声。 「唔??」孙长安抱着手臂大力一抖,「我有一种骆梓颐会被江奕阳带坏的不祥预感。」 骆梓颐笑着把孙妈妈夹给自己的肉塞进嘴里,看见江奕阳的笑容似乎有些骄傲。 第五话 晦 (6) 吃完饭,江奕阳载骆梓颐回家,两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骆梓颐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很神奇。刚认识的两个人,会因为尷尬而安静,也可能因为怕尷尬而聊个不停。慢慢熟识以后,会开始探究、好奇,试着更了解对方,而当了解到某个程度,已经习惯有对方在身旁,两人又会回到安静的状态,但这样的安静充满了舒心与愜意。 她和江奕阳是哪种安静呢?肯定不是习惯对方存在的那一种。不过要说尷尬,她又觉得坐在他的机车后座安静吹风,是一件舒服没有负担的事。 难道江奕阳有能让人放松的特质?似乎不是。难道是江奕阳也觉得和她相处没有压力,所以他们形成了某种心电感应? 骆梓颐琢磨了一路,还是找不到答案,机车不知不觉就到了女生宿舍楼下。 骆梓颐下了车,把安全帽还给江奕阳。 「你们学校也考完试了?」沉默了一整路的江奕阳终于开口。 「还没,现在还是段考週。」骆梓颐道,「不过我考完了,只剩报告要交。」 江奕阳微微頷首,「暑假也待在这里吗?」 「嗯,有实习。」 「哪家公司?」 「《少年梦》杂志,在孟行路上。」想起孙长安之前说,江奕阳也在准备实习资料,骆梓颐便小心地问道:「你也留在这里吗?」 骆梓颐担心江奕阳没申请上实习,她问错话会让他心情不好。幸好江奕阳看起来很平静,而且还听出了她的话中之意。 「我也有实习,在mk科技。」 「哇!大公司耶!」连骆梓颐这种对科技业毫不关心的文组学生,都知道这间公司很好。 「一年申请两次,之前都在书审阶段就被刷掉,这次终于面试上了。」江奕阳看起来对自己努力的成果很自豪,「去公司的路上会经过孟行路,之后如果需要,上下班能过来接你。」 「那怎么好意思。」骆梓颐下意识婉拒,嘴角却不受控地弯了起来。 江奕阳注意到了她唇角的弧度,但还是不动声色地说:「没关係,油钱付三分之一就行。」 「??」 「你们学校下週开始放暑假对吧?」逗完她,江奕阳拿出手机,打开行事历,「你什么时候开始实习?」 「下下週。」 「唔??」江奕阳沉吟,「那下週找一天跟程靖见面吧!不然??」 江奕阳望向骆梓颐身后,突然没了声音。 骆梓颐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发现是系上教新闻摄影的林教授。 「教授。」骆梓颐讶异地点了个头。 林教授揹着手,站在骆梓颐身后不远处。见两人注意到他,他抓了抓下巴的鬍渣,朝这里走来。 林教授似乎有话要说。骆梓颐怕江奕阳尷尬,便对他道:「你先回去吧。」 江奕阳蹙眉,看了看林教授,低声问:「找你的?」 「好像是??」骆梓颐也不太肯定,「你路上小心。」林教授已经走到他们旁边了。 江奕阳沉默片刻,突然抬眸,伸手揉了揉骆梓颐的头。 他的动作很轻,骆梓颐傻站着,来不及反应。 「回到房间告诉我。」江奕阳的语气很柔,但口吻强硬。 骆梓颐呆呆地答了声好,目送他骑上机车离开。 ??为什么突然对她那么亲暱啊? 傻站了一会,旁边传来林教授的声音:「男朋友?」 骆梓颐赶紧摇头,「没有没有??不是男朋友??」 刚否认,骆梓颐就后悔了。江奕阳又不在,她有什么好紧张的?而且乾脆说是男朋友,偷偷过点乾癮也好啊?? 「这么晚了,教授怎么在这里?」骆梓颐把话题转到了教授身上。 「我工作累了,从传播学院散步过来。」林教授笑咪咪地说,「晚上比较凉,人也少。」 骆梓颐忙不迭地頷首附和,「我以前也会趁晚上去跑操场,顺便吹吹夜风。」 「嗯,是个好习惯。」林教授盯着她,「对了,我看完你的期末报告了。」 骆梓颐心头一惊,以为教授提起学业是要数落她,没想到教授像江奕阳刚才一样,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写得很好,作品也挑得很棒。所有学生的报告里??我最喜欢你。」 教授突如其来的碰触,让骆梓颐僵在原地,身体动弹不得。她隐约觉得教授的话有哪里怪怪的,但怀疑是自己太敏感了。 林教授得过许多摄影奖项,但为人不骄傲,而且很绅士,加上他的摄影课生动活泼,大家都很崇拜他。最重要的是,以前读柳馥烟的网志,柳馥烟提到y大的林教授在摄影上对她指导有加,所以她的摄影作品受林教授影响很深,某次教授接到摄影工作,还带她到现场观摩。 从字里行间不难看出柳馥烟在摄影上是林教授的爱徒,所以能得到林教授的称讚,骆梓颐有点飘飘然。 「你小时候学过摄影吗?」 「没有。」骆梓颐不好意思地摇头。 「嗯??」林教授思忖片刻,「这週末有空吗?我办公室有几台单眼,你可以来玩玩看、拍几张照。」 「??真的吗?」 「你是一块很有潜能的璞玉,稍微打磨一下,一定能大放异彩。」林教授衝她一笑,彬彬有礼地点了个头,「夜深了,快进宿舍吧,我也要回办公室了。」 骆梓颐连声答好,半颗心都沉浸在喜悦里。开心地向教授道别后,她脚步轻快地朝宿舍走去。 她似乎离柳馥烟越来越近了。 那是不是有一天,她也能成为柳馥烟呢? 第五话 晦 (7) 回到宿舍,骆梓颐看见周瞳彤正在收拾行李。 苏瑀今天一考完试就包袱款款地回家了,周瞳彤则是明天离开。骆梓颐有实习,杨菀紜在学校行政单位打工,两个人暑假都留校。 「回来啦?」周瞳彤抬头打了声招呼,然后抱着一叠衣服,使劲塞进行李箱。 「嗯。」看见她只靠蛮力的收拾方法,骆梓颐叹了口气,把背包放到位子上,转身帮她把那叠衣服拿出来,「你明天回家对吧?」 「对呀,明天中午的车。」周瞳彤坐到椅子上,让骆梓颐把行李箱整理整齐、清出能放进衣服的位置。「话说回来,你今天下午去哪啦?」 骆梓颐把衣服整齐放进行李箱内,不以为意地说:「孙长安他们搬到外面住,我去帮他们整理新家??啊,他们已经把停在我们学校的车骑走了。」 「喔??」周瞳彤盯着行李箱,「他们寝室四个人一起住吗?」 「对啊。」 周瞳彤没有接着问下去。 「大功告成。」骆梓颐拍拍掌心,周瞳彤的行李箱被她收得整整齐齐。 「哇!果然是收纳大师。」周瞳彤挤出笑,把行李箱盖起来,「你吃晚餐了吗?」 「在孙长安他们新家吃过了。」说到这里,骆梓颐想起见到林教授的事,「对了,我回来的时候,在宿舍楼下遇见林教授了。」 「??摄影课的林教授?」 「对呀!」骆梓颐道,「他跟我说,这週末可以去他办公室玩玩看单眼。」 周瞳彤瞥她一眼,表情有点奇怪,「所以你打算去?」 「当然哪!这个机会多难得呀?」 「喔??」周瞳彤衝她一笑,神情还是很诡异,「你想好了就好。」 骆梓颐觉得周瞳彤的态度不太寻常,但又没察觉她们刚才的对话有哪里不妥,便没放在心上。 约莫五分鐘后,杨菀紜回来了。看她穿着睡衣、发梢还滴着水的样子,应该是刚洗完澡。 「喔,小梓回来了?」杨菀紜擦着头发走进来。 「她跑去一群男人家里玩了啦??那我也去洗澡囉!」周瞳彤拿起浴巾和脸盆,转身走出了寝室。 骆梓颐看着寝室门关上,被周瞳彤不知是玩笑还是攻击的话搞得莫名其妙。 「你??」杨菀紜望着她,缓和气氛道:「月圆之夜,兽性大发?」 「兽你个头!」骆梓颐被逗笑,轻轻推了她的肩膀一把,「你这个週末要干嘛?」 「在寝室过颓废人生,浪费生命。」 「那正好。」骆梓颐笑,「我刚才在楼下遇见林教授,他说週末可以去他办公室玩单眼,你要不要一起去?你不是也很喜欢摄影课吗?」 杨菀紜正在擦头发,闻言立刻停下动作。 「摄影课的林教授?」杨菀紜问了和周瞳彤一样的问题。 「对啊??」骆梓颐终于确定了有哪里不对劲。 「不要去。」杨菀紜正色,态度非常强硬,「不对,不是不要去,是不准去。」 骆梓颐下意识地想问为什么,但杨菀紜表情严肃,她怕这个问题听起来像挑衅。 斟酌半晌,她小心地打探:「林教授??有什么问题吗?」 杨菀紜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反问:「你觉得林教授这个时间在女宿楼下干嘛?」 「他说他工作累了,所以从传播学院散步过来??」 「你确定他是来散步的?」 骆梓颐语塞。林教授确实不像散步「经过」女宿,她回头时,林教授是站在自己身后的。 杨菀紜见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便继续道:「我们感情好,我就直说了。林教授有些不好的传闻??例如带全班到山上踏青,要大家拍几张照片,当成课堂作业缴交,结果自己到处拍女学生,还要女学生摆自己指定的姿势??还有,好几年前,他跟女学生搞婚外情,师母气到跑来学校,威胁要告女学生妨碍家庭??」 杨菀紜的话太过震撼,骆梓颐一时之间没能全部消化。 「这也是我在行政处室打工时偷听到的,没有实质证据,但凡事多留点心思总不会错。」杨菀紜接着说,「上一届的小棠学姊不是休学了吗?我直属学姊说,小棠学姊也曾经被林教授找去办公室。林教授说要教她用单眼,然后趁机从背后抱她??摸她的腰、她的胸??还藉口穿太多会影响持相机的稳定度,脱掉她的衣服??」 骆梓颐脑袋一片空白,耳畔嗡嗡作响,晚餐吃的火锅在胃里翻搅。 那个文质彬彬,获奖无数,待人谦和有礼的林教授? 搞错了吧?林教授怎么会做这种事??不对,或许正是因为有这种正人君子的形象作掩护,大家才会放松警戒,被上下其手了也没反应过来。 「你不相信的话,待会可以问周瞳彤,我直属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她也在旁边。」 杨菀紜一说完,骆梓颐便愣住了。 「我刚刚有跟瞳彤说啊??」 「她没有叫你不要去?」 「没有??」骆梓颐望向周瞳彤空着的座位,「只说我想好了就好。」 杨菀紜也沉默地把目光移向周瞳彤的座位。 「总之??身为朋友,我有义务告诉你这件事。」良久后,杨菀紜才轻声说,「而且我认识的骆梓颐是个很骄傲的人,我不觉得你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第五话 晦 (8) 翌日,杨菀紜去打工了,周瞳彤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准备返家,骆梓颐帮她把行李箱拖下楼,确认她一个人拿得了所有东西,才把行李箱交到她手中。 「那我走啦!」周瞳彤挥手,「实习加油??也祝你跟林教授玩得开心。」 骆梓颐没有吭声,目光在她身上逡巡,「我决定不去找教授了。」 周瞳彤挥着的手停了,「??真的?为什么?」 骆梓颐盯着她,看不出她是真的惊讶还是在演戏。 她不喜欢怀疑别人的真心,但人生在世,经常要像整理书柜一样,把人分门别类。在她心中,周瞳彤这本书和孙长安不是同一类,也不在季昀棻那一格。昨天听了杨菀紜的话之后,她第一次开始想,周瞳彤会不会要被归类在嚼自己舌根的高中同学,还有在背后嘲笑自己的校刊社男女里。 「我听菀紜说了。」骆梓颐平静地道。 周瞳彤捏紧行李箱把手,语气惊讶,但表情僵硬。「啊??你听菀紜说了啊??」她重复了一次骆梓颐的话,「??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什么意思?」 「我以为你本来就知道林教授的事,所以才没有告诉你。」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觉得我在知道林教授传闻的情况下,还会欣然赴约?」骆梓颐忍不住动了怒。 周瞳彤没说话,眼神心虚地飘向别处,一双素淡的眼睛眨个不停,似乎在思考该怎么回答。 见她似乎慌了,骆梓颐在心里默叹一口气,收起严肃的神情。 话说出口,她气也消了。不管周瞳彤是有意还是无心,得饶人处且饶人,况且周瞳彤可能真的没意会过来要告诉她,她也不想为难还要再相处一年的室友。 她们寝室的感情在系上是数一数二的好,不只分组报告一向同组、上下课结伴行动,大二的时候还趁某次连假一起去外地旅行。周瞳彤的个性纤细善妒,其他三个人会特别留意她的情绪,当周瞳彤说话绵里藏针,大家也以和为贵,忍忍就过去了。除了这些时候外,她们寝室的气氛都很融洽。 有那么一瞬间,骆梓颐是真的气周瞳彤明知林教授的传闻,却没有告诉她。如果她真的去赴林教授的约,就算什么事都没发生,以后其他人会怎么看她?站在学生的立场,林教授无疑是个好老师,但骆梓颐丝毫不想和他有进一步的接触。 听见她要去找林教授,杨菀紜立刻阻止她,还向她说明了原因,周瞳彤听见她要去找林教授,却拐着弯问她是不是打算去,现在还说以为她知道林教授的传闻,这两段话兜在一起,不就成了「骆梓颐明知会发生什么事,还是选择去林教授的办公室」吗?骆梓颐气周瞳彤那似有似无的恶意,但看见周瞳彤神情不安,她还是心软了。 「亏我们三年来都住在同一个屋簷下,见死不救也太没义气了吧?」维护了三年的友谊,骆梓颐不忍说放就放。她佯装不悦地说:「我本来打算新学期开始时,用赚到的实习薪水请全寝室吃饭的,看来有人只能在旁边流口水了喔??」 骆梓颐斜眼睨周瞳彤,周瞳彤也顺着她给的台阶,识趣地发出吸口水的声音,睁着圆滚滚的眼睛盯着她。 骆梓颐拨拨头发,「奉承几句来听听。」 周瞳彤恭敬不如从命,捏着嗓子道:「心地善良、大人有大量、美若天仙的小梓姊姊,求你赏口饭吃吧!」 周瞳彤夸张的语气让骆梓颐忍俊不禁。她拍了一下周瞳彤的行李箱,说道:「知道啦,快点去搭车吧!记得趁暑假想想到时候要吃什么。」 「收到!」周瞳彤行了个军礼,「保证狠狠宰你一顿。」 说完,周瞳彤便带着行李离开了。 回到寝室后,骆梓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信给林教授,藉口自己这个週末要为实习做准备,不能赴约。 林教授很快就回信了。信很短,但带着若有似无的言外之意:「好,我这週末会计算你们的学期成绩。要是你突然能抽出时间,欢迎直接到我的办公室来。」 读完信,骆梓颐气得用力盖上笔电。 这封回信乍看之下很正常,但何必提到这个週末要计算成绩?这是在拿分数威胁或诱惑她吗?难道教授以为她会为了分数前去赴约?「突然能抽出时间」又是什么别有深意的表达方式? 独自气了老半天,又刚好看见书柜上放着一包之前买的洋芋片,骆梓颐气呼呼地一口气吃光后,总算气消了。 本以为这件事会就此画下句点,结果傍晚杨菀紜回来时,破天荒地买了一条巧克力给她。 骆梓颐受宠若惊地接过来,神情疑惑。 杨菀紜似乎知道她在好奇什么,解释道:「瞳彤要我买给你的。你们吵架啦?」 骆梓颐想起早上的事。那算吵架吗? 「哎,总之,瞳彤说你早上对她发了很大的脾气,拜託我买条巧克力向你赔罪??」杨菀紜观察着骆梓颐的神情,「唔,不过现在看你的表情,我猜她应该是想趁机向我告状,顺便把巧克力当赎罪券。」 生了一整天闷气的骆梓颐,无奈地举起那条巧克力,「那你要跟我一起分担罪恶吗?」 杨菀紜忍不住大笑,主动将巧克力拿来对折,和骆梓颐一人一半吃掉了。 那天晚上,骆梓颐想,一个荒谬的邀约,居然让平时不贪嘴的自己吃了一整包零食和半条巧克力。开始实习后,难保不会发生更令人生气的事,她还是先买几包家庭号零食储备比较保险。 第五话 晦 (9) 週二下午,骆梓颐收到江奕阳的讯息,问她週五晚上有没有时间。 「没事的话,出来跟程靖吃顿饭吧,我去接你。」说完,江奕阳又问:「有没有想吃的?」 骆梓颐正在读柳馥烟最新一期杂志专栏,看见跳出来的讯息,立刻点开回覆道:「餐厅你们挑吧,我都可以。」 江奕阳似乎还没关掉对话窗,传送时间上方很快显示已读二字。骆梓颐停在对话画面上等了会,但江奕阳一直没回覆。她正想关上对话窗时,江奕阳传了一行字过来。 「现在才回到寝室啊?」 骆梓颐微愣,盯着那行字想了许久,还是搞不懂江奕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她一直没回答,江奕阳又道:「那天载你回家,我不是说回到寝室记得传讯息告诉我吗?」 「啊!」 骆梓颐这声惊呼不是在讯息里回的,是真的叫了出来。同寝室的杨菀紜早上刚结束行政处室工读,下午还要到校外打工,现在正在睡觉储备体力,骆梓颐这么一喊,她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 「怎么了!」杨菀紜把头从上铺伸出来,头发乱得跟稻草一样,「有蟑螂吗?」她平时最怕那些会在房间里出没的生物。 「没有,抱歉吵醒你了。」骆梓颐仰起头尷尬一笑。杨菀紜带着鼻音「喔」了声,又躺了回去。 确定她又躺回床上了,骆梓颐才继续回覆江奕阳。 「对不起,我忘记了!」骆梓颐犹豫了会,小心地问:「你没生气吧?」 江奕阳不是她的谁,他们两个顶多只是朋友关係,问他有没有生气,多少有些奇怪。但话说回来,要她回寝室后传讯息报备也太过亲密,不像江奕阳会提的要求,所以骆梓颐当时只把这当成告别的客套话。 她问出这个问题后,江奕阳过了一分鐘才说:「没生气。」 骆梓颐松了一口气,正要回「那就好」,江奕阳又接着道:「只是有点受伤。」 「??」 这种一看就是在装可怜的发言,反而让骆梓颐不知道该说什么。 见她沉默,江奕阳继续说:「没关係,这点小伤口??」 「??」 「很快就癒合。」 「??」骆梓颐抿唇。 这人装可怜就算了,竟然还抄歌词。 到了週五,骆梓颐吃完午餐就开始翻衣柜。江奕阳说他们订了五点半的位子,地点在距离学校最近的百货公司。说是最近,但骑车过去要四十几分鐘,江奕阳便和她约了四点半。 杨菀紜工读完回到宿舍,看见骆梓颐半个身体埋在衣柜里,翻衣服翻得满头大汗。 「你在干嘛?」杨菀紜顺手拿起遥控器打开冷气,问道:「你不热吗?」 「电费还要平分呢!我自己在宿舍吹冷气,之后缴电费对你过意不去。」大热天,骆梓颐闷得满脸通红,电扇根本没有效果。 「客气什么?反正你开始实习之后,中午你不在宿舍,我也会自己开来吹。」杨菀紜把背包丢到书桌上,在冷气出风口前的地板一屁股坐下,「所以你在干嘛?整理衣柜?」 骆梓颐正愁晚上要穿什么,看见杨菀紜,骆梓颐灵光一现,立刻跑到她身边坐下。 「唔,我今天晚上不是要出去吃饭吗?」骆梓颐莫名有些扭捏。 「对啊,怎么了吗?」 「我不知道要穿什么,需要参考你的意见。」骆梓颐既兴奋又期待地问道:「跟我相处了三年,在你印象里,我有没有什么让人惊艳的打扮,或是穿起来特别漂亮的衣服?」 杨菀紜狐疑地盯着她,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才眼神不屑地说:「你在说什么傻话?你不就是个只穿t恤跟牛仔裤的懒鬼吗?」 骆梓颐一噎。 「你刚才说什么?惊艳?漂亮?」杨菀紜长叹一声气,捏住她的下巴,「咱们有点自知之明,你这身板,前不凸后不翘的,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只剩这张脸了。我劝你不要把时间花在挑衣服上,还是多花点心思化妆吧!」 本来想听杨菀紜的意见,结果反而被她嫌弃了一番,骆梓颐恨恨地道:「你就不能说得婉转一点吗?」 「我只是在教你扬长避短。」杨菀紜理直气壮,「所以你晚上要去哪?相亲?」 「??就是跟老朋友们吃个饭。」 「那你费心打扮个什么劲?」杨菀紜问,「还是你对某个老朋友有企图?初恋男友?暗恋未遂?」 杨菀紜才说完,骆梓颐立刻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什么初恋!什么暗恋!我见老朋友还不能打扮了?」 见她反应这么大,杨菀紜很意外,心里多少有了点底。 「哎,可以可以,我是怕你这一打扮,晚上就被人拐跑了。」杨菀紜笑嘻嘻地回头,指着骆梓颐的衣服堆说:「那件紫色的,穿上给我看看。」 骆梓颐这才闭起嘴巴,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见那件埋在t恤海中的淡紫色衣服。那是件雪纺材质的衬衫,顏色是比一般紫色还要淡的粉紫色调。骆梓颐平时不会买这种顏色粉嫩的衣服,但大二时,周瞳彤买衣服找她凑运费,她看见这件衣服在特价,又想到自己没有衬衫,便买了下来。不过衣服买是买了,她一次也没穿过。 这件衬衫材质有些透,骆梓颐在里头加了件白色细肩带背心。换好后,她转身让杨菀紜看,杨菀紜摸着下巴看了老半天,叫她向右转、向左转、转一圈,最后才郑重地点了头。 「就这件吧,这件很衬你的肤色。」杨菀紜的视线往下移,「尤其跟你牛仔裤的顏色很搭??我相信除了牛仔裤之外,你的衣柜里没有其他下半身的选项了。」 骆梓颐闭口不语,默认事实。 「还有,都穿成这样了,不准背那个出门。」杨菀紜指着掛在她椅子上的灰色后背包,「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了,就给我拿出勾引男人的架势!」 骆梓颐心虚地咳了两声。 杨菀紜今天怎么老是在胡说八道??她哪有想勾引谁啊?? 第五话 晦 (10) 最后,骆梓颐背着杨菀紜借她的帆布包赴了约,脚下踩了双白色运动鞋。出门时,杨菀紜在她身后直叹气,不过骆梓颐对自己的打扮很满意,因为江奕阳平时穿得比较休间,她盛装出现反而奇怪。 江奕阳说外头天气热,抵达宿舍后会传讯息给她,到时再下楼就好。骆梓颐在寝室里坐立难安地等待,想着江奕阳说的话,突然觉得不太对。这样江奕阳等她下楼的时候,不是也会被晒到吗?于是,骆梓颐估算了时间,在江奕阳抵达前,先到宿舍一楼等着。不到五分鐘,江奕阳的车果然在宿舍前停下,她立刻拽起帆布包往外走。 江奕阳刚把讯息传出去,就看见骆梓颐走出来。江奕阳紧紧盯着她,目光一瞬也没有移开。 「我不是说收到讯息再下来吗?外面很热。」江奕阳把安全帽递给她。 「喔??」骆梓颐不知道怎么解释比较好,她摸摸后脑勺,回答:「我也怕你热。」 大概因为没料到她会这么说,江奕阳微怔,笑了出来。夏天傍晚阳光尚灿,温而不灼,光线自叶隙层层筛下,在江奕阳身上投下斑驳光点。骆梓颐心想,这样的温度与光线也很适合他。 坐在江奕阳机车后座前往百货公司的路上,两人和之前一样话不多。江奕阳的车速不快,也与其他汽机车保持着安全距离,但中途行经一条十字路时,前方机车没打方向灯就突然切换车道,他们险些撞上去。骆梓颐吓了一跳,反射性地把左手搭上江奕阳的肩膀,「小心」二字衝到嘴边,看见没出事,又把这两个字吞了回去。 前方路口号志转红,江奕阳停下来,偏头问她:「抱歉,没事吧?」 「没事。」骆梓颐心有馀悸,但还是故作镇定地答:「没关係,不是你的错。」 她的左手还搭在江奕阳肩上,忘了收回来。江奕阳动作自然地将手覆上她的手背,温声道:「我是在抱歉吓到你了。」 江奕阳的头依旧微微侧着,手心的温度直接传递到她的手背,在这湿热恼人的夏天里,居然意外地温暖。 骆梓颐的脑袋突然一片空白,心脏不受控地怦怦狂跳。 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让骆梓颐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幸好绿灯很快就亮了,江奕阳收回手,继续往前骑。 骆梓颐的左手还搭在江奕阳肩上。他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衣料触感柔软,骑车时会迎风飘扬。她用理智稍微回笼的脑袋想:江奕阳刚才的反应,是在默许她的碰触吗?但要是不把手收回来,会不会显得她很不矜持啊? 想到这里,骆梓颐立刻想缩回手。这时,杨菀紜说过的话突然在她耳畔响起——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了,就给我拿出勾引男人的架势! 当时听起来莫名其妙的话,此时却让她勇气顿生。 她从很久以前就知道,江奕阳在自己心中的位置与别人不一样。与他重逢,就像找回失而復得的梦想。她期待见到他,收到他的讯息总是雀跃不已,她愿意赴所有与他有关的约,并耐心等待下一个朝他走近的契机。 如果江奕阳刚才的反应是默许,如果他在释放欢迎她走近的信号,那她愿意放下所谓的矜持与自尊,给出回应。 如果江奕阳对她从未有过别种想法,如果一切只是她一厢情愿的误会,那她也愿意用这点小动作,传递超越友情的暗示。 于是,骆梓颐看着自己放在江奕阳肩上的手,轻轻收紧掌心,身体朝他挨近。 从后座看不见江奕阳的反应,但骆梓颐不在意。她想趁着这个机会与衝动,鼓起一次勇气。 不过她的勇气只维持了三分鐘。 三分鐘后,骆梓颐默默收回了手。因为她发现,天气热加上心情紧张,她好像流了一点手汗?? 她将手收回来时,江奕阳微微侧头,瞄了眼后照镜。骆梓颐知道后照镜照不到自己的脸,但还是下意识地把头往另一侧撇。 三分鐘的勇气够久了,下次争取撑五分鐘吧?? 抵达百货公司,江奕阳把车骑到地下停车场寻找车位。停车场里充斥着机车废气和潮湿的气味,不怎么好闻,而且可能因为是週五傍晚,百货公司的人潮比平日还要多。在离入口稍远的空位停好车后,江奕阳脱下安全帽,边打开坐垫边问:「你吃完饭之后有事吗?」 「没有,怎么了吗?」骆梓颐把安全帽递给他,让他放进坐垫下。 「我想顺便去一趟百货公司里的书店,不过如果你急着回去,那我就送你回宿舍。」江奕阳盖上坐垫,锁上机车。 「我晚上没事,可以跟你去完书店再回宿舍。」骆梓颐心里乐极了,但还是努力控制表情,顾左右而言他,「才五点多而已,人就好多喔!」 「嗯,人真的有点多。」江奕阳接口,望着她,拍拍左肩,「你可以搭着我的肩膀,这样才不会走丢。」 骆梓颐呆住了。 ??他这是认真的,还是在调侃她? 见骆梓颐被吓着,江奕阳垂眸不语,似乎在想什么。 接着,只见他伸出左手,勾起嘴角说:「不想搭肩的话??要牵手吗?」 第五话 晦 (11) 骆梓颐和江奕阳抵达餐厅时,距离预约时间还有十分鐘,但一个眼熟的身影已经站在门口了。 身穿白衬衫和牛仔裤的程靖,正靠在餐厅墙边看手机。 似乎从眼角馀光注意到有人走近,程靖抬起头,慢慢收起手机,目光落在骆梓颐手上。 「这是??」他们走到程靖面前时,程靖指着骆梓颐的手,笑问:「在向我宣示主权吗?」 骆梓颐的手紧紧抓着江奕阳的衣角。 他们上楼前,江奕阳那句「要牵手吗」把骆梓颐吓傻了。两人相视无语半晌,江奕阳才说:「不想牵手的话,今天人多,你要自己跟紧。」说完便打算转身往前走。 骆梓颐回过神,情急之下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我想牵手。 这句话已经到嘴边了,但碍于面子,骆梓颐就是说不出口,只能沉默而热烈地盯着他。 江奕阳见她欲言又止,又见她抓着自己的衣角不放,想了一会,心领神会般頷首道:「也行吧,那你抓好。」于是,骆梓颐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抓着他的衣角走到这里了。 程靖这么一调侃,骆梓颐立刻松开手,耳根子都红透了。江奕阳脸皮厚,不以为然地扬起下巴,示意程靖身上的衣服,「不宣示主权行吗?你学我穿衣服干嘛?」 江奕阳所言不假。程靖今天穿的是白色衬衫,江奕阳穿的则是白色t恤,两人下身都穿了牛仔裤和白色运动鞋,站在一起,简直像从夏日青春电影里走出来,承载了无数暗恋的乾净男孩。但站在两人旁边的骆梓颐可就尷尬了。她套入电影情节,想了一下自己这种角色定位。 唔,可能是周旋于两个男孩之间曖昧,直到最后才发现自己其实是第三者的女配角?? 程靖不知道骆梓颐在脑补什么,还气定神间地说:「跟你穿情侣装啊,不行吗?我们国中时还有同款情侣鞋呢!现在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啊?」说到这里,他看了眼骆梓颐,回忆道:「我记得我们第一次去清河国中参加说明会的时候,还刚好同时穿了那双鞋子。」 他这么一说,骆梓颐猛然想起了什么,下意识扭头望向江奕阳。但江奕阳只是翘起一边的嘴角,没有回答。 三人走进餐厅,服务生将他们领至预约席,摊开菜单向他们介绍餐厅的特色菜餚和点餐方式。骆梓颐边听边分神想,在国中两校的交流会上,有个男生帮差点跌倒的她抱走了水箱,她看见那个男生穿着一双有灰色鞋带的白色运动鞋。之后,她在孟淇拍的照片中,看见演讲中的程靖穿着那双鞋子,便直觉地认为出手帮自己的人是程靖,但又一直觉得怪怪的。那时她差点跌倒,所以撞进了那人的胸膛,可程靖没有那么高。但如果程靖和江奕阳那天穿了同一双鞋子?? 三人很快挑好自己想点的菜。点餐要到柜檯先付款,骆梓颐和程靖将钱给江奕阳,由江奕阳代表点餐。 江奕阳走远后,程靖主动找了个话题,和骆梓颐聊起来。 「高中那次偶遇后,我本来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想到你会和奕阳重聚。听说你在y大主修新闻?」骆梓颐点头。程靖笑着道:「很适合你。」 「你呢?你也在这里读书吗?」骆梓颐问。除了之前在n市偶遇,骆梓颐和程靖这几年来一直处于失联状态,因此对他的近况一无所知。 「嗯,可是我休学了。」程靖的回答让人很意外,「我接下来要回美国读书,之后可能会在那里长居。」 听见这个消息,骆梓颐顿时有些愕然,但似乎又不怎么意外。毕竟她国中就听说过,程靖以前曾经在国外住了段时间才回国。 「本来奕阳也计画要跟我一起去留学的,但世事无常??」 说到一半,见骆梓颐表情茫然,程靖止了声,问道:「我听说你的高中同学,现在是奕阳的室友?」 骆梓颐頷首。 「那??奕阳的事情,他们应该跟你说过吧?」 江奕阳的事情?骆梓颐蹙眉想了一下。从以前开始,孙长安他们就经常和她聊到「卷哥」,只不过她当时不知道那是江奕阳。虽然不敢肯定程靖指的「事情」是什么,但江奕阳在系上的事,她几乎都从孙长安那里听过,于是她迟疑地说:「??我应该听说过。」 听她这么说,程靖好像放了心,「那就好。奕阳的个性倔,又好强不服输,有时候说话还很可恶??你们记得偶尔挫挫他的锐气。」 「??」骆梓颐以为程靖要说「多体谅他」、「多担待」之类的客气话,没想到程靖全然没有那个意思。 江奕阳在这时回来了。他一眼瞧出骆梓颐的表情不自然,便瞪着程靖道:「你是不是说我坏话?」 程靖淡然拿起面前的水杯,「不算坏话,顶多算事实。」 第五话 晦 (12) 骆梓颐觉得自己和江奕阳、程靖的关係,是由无数细琐的巧合串起的。例如,若不是交流时,她被安排到他们的班级,座位还坐在他们附近,眼前的两个男生可能根本不会认识自己。再例如,若不是升高三的暑假受到打击,跑到遥远异地参加营队活动,刚好在街上和程靖巧遇,她可能只会是程靖记忆里擦身而过的模糊身影。又或,若不是孙长安和胡励被她影响,陪她发奋读书,他们不会误打误撞成为江奕阳的同学兼室友。若不是周瞳彤拉她去联谊,戚翔恩和孙长安又闹乌龙喝了酒,她可能直到毕业,都不会知道孙长安和胡励口中那位「卷哥」室友就是江奕阳。 这些巧合看似浪漫,却和多数浪漫一样单薄。她想将这段关係捧在手心里珍惜,却也知道,有些关係不是努力珍惜就能维持住。 吃饭时,大多是程靖和江奕阳在说话,骆梓颐偶尔会插口问些问题。听江奕阳和程靖聊天还满有趣的。江奕阳看起来冷淡寡言,其实很健谈,感觉是不管在什么场合都能自若地栖身其中的人。 既然如此,为什么之前两系联谊时江奕阳不来呢?他要是在场,肯定很受欢迎。 骆梓颐边想边扒了一口饭。她话已经说得很少了,却还是三人当中吃最慢的一个。 「你呢?到底读习惯了没有?」程靖突然把话题转移到江奕阳身上。 「都要升大四了,不习惯也得习惯。」江奕阳放下餐具,浅浅一笑,「不过我最近觉得,解决问题后的成就感还不错??挑别人的错误也很好玩。」 虽然听不出江奕阳话里的错误确切是什么,骆梓颐还是抬眸瞥了他一眼,目光中谴责意味明显。程靖将她这一眼看在眼里,但只是轻笑几声,没有点明。 席间,江奕阳去了趟厕所,少了江奕阳的餐桌变得格外安静。 骆梓颐随口找了个话题:「你跟江奕阳认识很久了吧?」 已经吃完盘中食物的程靖抱胸回忆:「我回国那年就认识他了。城北那一带学生少,一所学校里没几个班,我们两人的教室离得很近,还经常在英语竞赛上见面。」 「原来你们刚开始是对手啊!」骆梓颐感到有趣。 「也不算吧,毕竟小时候竞争意识没那么强烈,我们见过几次面以后,自然就变成朋友了。」程靖继续道,「小时候,我们的父母都很忙,尤其奕阳的爸妈经常忙到半夜才回家。我奶奶家在学校附近,以前放学后,我会去奶奶家待着,等我爸妈来接我。后来跟奕阳变熟,知道他家里也没人在,我就带他回了我奶奶家。我奶奶会准备点心给我们吃,偶尔也会留他吃晚餐。」 程靖说到这里就停了。 等不到下文,骆梓颐主动问:「然后呢?」 「然后??奕阳就不来了。」程靖露出苦笑,「之后我听说,他加入了我们国小的足球队,放学后和其他队员练球练到太阳下山,练完球后和队员一起吃饭。」 这不过是件平凡往事,程靖的表情却很黯淡。 「自那之后的好几年里,我经常想,我当时的善心,好像伤到了奕阳。」程靖收起笑,「他那么骄傲,怎么会允许自己被人拯救?」 骆梓颐怔望着他,心脏像被人高高提起。 她突然很想知道,在更深不见光的地方,江奕阳会是什么模样。 吃完饭,程靖说要送他们离开,三人便一起走到停车场。江奕阳在停车费缴费机前排队时,骆梓颐和程靖便站在不远处的角落等他。 望着江奕阳的背影,骆梓颐突然想起程靖刚才说过的话。 ——本来奕阳也计画要跟我一起去留学的。 ——奕阳的事情,他们应该跟你说过吧? 骆梓颐无意打探别人的隐私,但在她阻止自己之前,话已脱口而出。 「??程靖。」 「嗯?」程靖转过头。 骆梓颐凝视着正在缴费的江奕阳,有些失神地问:「我可以问你??江奕阳为什么不能跟你一起去留学吗?」 程靖微愣,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问。 「你朋友没有告诉你吗?奕阳高中的时候,他爸爸的公司破產了。」 第六话 曖 (1) 「你看起来很像有钱人家的小孩。」 江奕阳第一次听见别人这么说,是在大学一年级。说这句话的人是他的室友孙长安,而这句话引来了其馀两位室友的赞同。 「为什么?」江奕阳没有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他不觉得这是种称讚。 「就??做什么事都很有自信。」孙长安是凭感觉说的,他也讲不出个所以然,「好像也不能说自大,但你被指责的时候,只会坦然接受或冷静反驳,不会畏畏缩缩,更不会急着否认。」 那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才能有的气势。因为知道事情再糟都有人能替自己收拾,知道自己盼望的事物大多都能实现。 盲目的骄傲叫愚蠢,狭隘的骄傲叫自大,炫耀的骄傲叫自卑,而江奕阳的骄傲恰如其分。 课堂分组报告,组员不做事,江奕阳会直接把组员踢出团队,正式报告不放对方的名字;在外面遇到有人故意插队,江奕阳会二话不说走过去,指着后头队伍问:「你们没看到这里在排队吗?」;在大眾运输上,有人不戴耳机大声播放影片,江奕阳会站到对方面前问:「请问你能把声音调小一点吗?」 要说他不知天高地厚吗?偏偏他的所作所为是很多人敢怒不敢言的事情,大多时候都让人抓不出毛病。但要说他充满正义感吗?绝对不算。这些事要是与他无关,他只会冷眼旁观,吭都不吭一声。 孙长安找不出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江奕阳,可是他敢肯定,江奕阳这种个性,偶尔很不讨人喜欢。因此他带着九成的把握问:「你以前是不是经常跟人打架?」孙长安猜,江奕阳就算没打过人,也绝对被人打过。 没想到江奕阳用一脸看笨蛋的表情说:「我没事干嘛跟人打架?」 孙长安愕然,但很快就明白了。 江奕阳不是会先动手的人,而且看起来不好欺负。外貌条件好的男生有很多种类型,戚翔恩是白白净净,一开玩笑就让人觉得痞的类型,而听说江奕阳以前是运动员,他的肤色没那么白净,身材结实,肩膀宽阔,虽然瘦,但有漂亮的肌肉线条,一看就不好欺负。 这么分析下来,孙长安反而更好奇了,「难道以前没有人挑衅过你吗?」 「当然有啊。」江奕阳淡漠道,「不要理他就好。」 「那如果有人二话不说衝上来揍你呢?」孙长安越问越起劲。 「那我就验伤报警。」 「还要报警啊?不直接还手?」孙长安调侃,「怕打输了不帅?」 江奕阳皱眉,似乎无法理解他的逻辑,「不是输赢的问题,你还击的那瞬间就错了。而且打架哪里帅了?不会动脑子很帅吗?」 「??」 孙长安由此理解了自己和江奕阳的差距。江奕阳就连「不要打架」都能用不带藐视的疑惑口吻,讲出一番像在羞辱人的道理。他从来不表现优越感,但独善其身和傲视俗事的气质,像极了电视里有钱人家居高临下的公子哥。 后来孙长安才知道,江奕阳真的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但那已经是以前的事了。 江奕阳的爸爸曾经是建设公司的老闆。江家虽不至于富裕到能挥金如土,像富人传闻中那样能在家中开泳池红酒派对,但江奕阳自小以来想要的东西样样不缺,家里别墅明亮宽敞,车库有两辆名车,寒暑假全家会一起出国玩几週。江奕阳小时候的梦想是当外交官,还和朋友约好,以后要一起到国外留学。 而这个梦想在高中二年级戛然而止。 那阵子大环境景气不好,江奕阳的爸爸接了几个盖度假别墅的案子,但没有按照合约走,而是让周转困难的客户们少付了一部分订金。江爸爸是个好好先生,待人诚恳亲切,偶尔会出于对客户的信任与体贴违约,因为他相信这些富有的客户最后付得出钱。而正因这一点,当客户陷入财务危机时,他才发现事情不太妙。他既从客户那里收不到钱,给不了员工薪水,也无法对合作的建材公司交代。 熬没多久,江爸爸的公司倒闭了,江家卖了别墅和名车,负债累累地搬进了一间小公寓。对这件事最愤怒的,莫过于江奕阳。 如果是运气不好或遭人陷害,那还说得过去,但江奕阳认为这整件事全都要归咎于父亲的愚蠢。善良的人是无法在社会上生存的。说到底,善良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自我陶醉,是连累了身边的人还佯装无辜的卑鄙行为。 江奕阳曾经恨透了自己的父亲。父亲一个人的荒谬错误,葬送了全家人的未来。江家债务缠身,父亲借酒浇愁,父母成天闹离婚。江奕阳的人生还没开始大放异彩,就已经在土壤里腐烂。 江奕阳在残破的生活中想,成为外交官旷日费时又费钱,他在成功之前就会饿死,他得走一条这个时代的成功捷径。理想填不饱肚子,他需要钱。 于是在高二时,江奕阳突然从文组转到了理组,开始逼自己鑽研那些他不感兴趣的公式。对当时曾怀抱梦想的他来说,那段日子,每一天都是地狱。 高三,大学考试,骆梓颐因为英文和社会科没有往年难,成功考上了理想中的学校。那时的她心想,老天爷似乎在冥冥中帮助她。 同一场考试,不同考场,江奕阳因为歷年最难的数学和自然科,成绩惨不忍睹。而炎夏的第二次大考,整体考试的难度又更上一阶。江奕阳在考场里写到手发抖,他濒临崩溃地心想,为什么连老天爷都不肯帮他。 也是在那一年,不知情的骆梓颐天真烂漫地写下:「我只愿你平安健康,永远像我记忆里一样,身披光芒,自信狂妄。」 第六话 曖 (2) 暑期实习明天就要开始了。骆梓颐怀着既忐忑又期待的心情,把报到资料收进背包里后,不经意瞥见桌上安静了一整天的手机。她拿起手机,盯着漆黑的萤幕,想到之前和江奕阳聊到实习时,他提过可以顺路载她上下班。 自从和程靖吃完饭回来,他们就没有联络了,那天江奕阳载她回宿舍,他对实习隻字未提,她也因为脑袋太混乱,把这件事忘了。 从程靖那里知道,江奕阳高中时家里曾发生变故后,骆梓颐的第一反应是愕然,第二反应是慌张。她眼中的江奕阳有多完美,发现裂痕的当下,她就有多想替他遮掩。她甚至可笑地害怕,如果被江奕阳发现自己知道他不完美的过去,那该怎么办? 因此,在程靖还惊讶她不知情时,她便紧张地盯着江奕阳的方向,压低声音说:「我朋友没告诉我,你也别被江奕阳发现。」 「发现什么?」程靖不解。 「发现你把这件事告诉我了啊!」骆梓颐很着急,深怕江奕阳下一秒就会走过来,「他应该不希望这种事被别人知道吧?」 程靖先是一愣,接着轻声笑道:「你真体贴。但不用担心,奕阳不在意。」 这次换骆梓颐愣住了。 「奕阳不会隐瞒不光彩的过去,但非常讨厌被人同情。要是有人问起这件事,他会说得面不改色,如果有人可怜他,他也只会耸肩说这也没办法,然后把他爸爸臭骂一顿,让人同情不起来。」程靖说完,自己先笑了,「唉??脸皮真够厚的。」 虽然程靖说不必在意,但江奕阳缴完费走来时,他还是若无其事地聊起了别的话题。骆梓颐为了掩饰惊慌,低头拿出钱包问自己要付多少,江奕阳则淡淡地说,没多少,不用了。 刚知道江奕阳家道中落,骆梓颐下意识就想把一张钞票塞进他手里,但又很快惊觉,她居然在不知不觉间同情了江奕阳。 心情混乱地回到寝室、沉淀了一会后,骆梓颐决定打电话给孙长安,向他打听这件事。她知道孙长安这个週末回家了,所以不必担心他们聊到一半,被同住的江奕阳听见。 「你们不是早就认识了吗?」孙长安的反应和程靖相同,都对她不知道这件事感到很讶异。 大致解释了江奕阳的情况后,孙长安也说了和程靖一样的话。 「所以我之前才说,我们寝室这个卷哥,平常不怎么跟大家出门吃饭,还经常一天只吃一餐??哎,我这么说,不是因为觉得江奕阳很可怜喔,他最讨厌别人同情他了。」 程靖刚才只是一语带过,而骆梓颐从孙长安这里听到了更多江奕阳的过去。 孙长安说完后,骆梓颐不忘警告:「你不要让江奕阳知道我问过你这件事喔!」 「知道啦!我才没那么白目。」孙长安打了个哈欠,「但他八成也穷不了多久吧。」 「什么意思?」 「唔,r大虽然没有你们学校优秀,但理工科系满出名的。江奕阳成绩本来就好,现在还进了mk实习,未来不怎么需要担心啊!」孙长安悠哉地说,「而且mk的实习,大家抢破头不是没有原因的。我听说他们每年会从实习生里挑两个表现最优异的人,给对方returnoffer??虽然机会渺茫,但也不是没有机会。」 骆梓颐一听,忍不住为江奕阳打抱不平,「喂,你这个人说话怎么反反覆覆的啊?前面夸他,后面又说他机会渺茫!」 孙长安大笑了声,没好气地道:「骆小姐,你以为mk的实习这么好进啊?他们每年就收那么一丁点人,申请者不只有国内名校学生,有些人还有留洋背景。进mk实习的r大学生,至今用一隻手就数得出来,江奕阳能申请上已经很不可思议了,要拿到转正offer几乎不可能。」 骆梓颐语塞。她知道mk科技厉害,但不知道竞争居然这么激烈。 掛断电话,骆梓颐盯着手机发呆良久。她想传讯息给江奕阳,但害怕被他嗅出端倪,发现自己已经知道了他的过去。虽然程靖说江奕阳不会在意,但骆梓颐觉得「当事人主动告知」和「意外从别人口中听说」还是有差别的。 独自心烦意乱了半天,骆梓颐头疼地想,再这么烦恼下去,今晚肯定别想睡好了。她决定快刀斩乱麻,一把抓起手机,找到江奕阳的聊天视窗,点进去打道:「祝你实习顺利!」附带一个表情符号。 传完后,骆梓颐如释重负。 正想起身刷牙,「叮」一声,讯息进来了。 江奕阳:「想我了啊?」 第六话 曖 (3) 江奕阳:「想我了啊?」 骆梓颐收到讯息的第一反应是——江奕阳讯息传错人了? 但这个念头浮现后,她立刻拍了自己额头一掌。 传错人岂不是更糟! 骆梓颐揉着被拍疼的额头,错愕害臊又苦恼地想着该怎么回覆。 如果江奕阳只是开玩笑的,那她真挚地说对,是不是等于变相告白?可是如果她嘴硬说没有,江奕阳会不会反而觉得自己对他没兴趣? 骆梓颐感觉得出来,他们之间有一点曖昧情愫存在,问题是她不确定江奕阳现在对她的态度,究竟是只有好感,还是已经到了喜欢。 她还没决定好该怎没回答,江奕阳又传了新讯息过来。 「你明天几点下班?我顺路载你回来。」 他说得若无其事,彷彿刚才那句「想我了啊」不是他传的。骆梓颐合理怀疑,江奕阳是看她没回答,就顺势找了个台阶下。 「我下午五点半下班,你方便的话再过来就好。」她说。 「方便。」江奕阳似乎一点都没犹豫,「不过我六点才下班,你可能要等我一下。」 「嗯,没关係。」 「那明天见。」 江奕阳没有继续拉着她聊天,很乾脆地道别了。 隔天一早醒来,骆梓颐的心脏就开始躁动地捶着胸口。不是心跳加速,也不是呼吸加快,是心脏跳动的力度突然大了好几倍,跳得她胸口疼。 她真的要去《少年梦》实习了。 去柳馥烟在的地方。 她年少想望发芽的地方。 《少年梦》杂志社位在距离商业区有些距离的地方,听杨菀紜说,那一带属于旧商业区,十年前很繁荣,不过近几年没落了。 骆梓颐转了一次公车,在距离杂志社大楼不远的站牌下来。照着杂志社提供的地址走了一段路后,她停在一座商业大楼前。 她本就不期待《少年梦》的杂志社会像《穿着prada的恶魔》里那么气派,但她也没想到看起来居然会这么普通,连个招牌都没有。走进商业大楼,警卫抬头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问。骆梓颐走到电梯前,看到杂志社位在五楼,只有一层,别的楼层则是其他公司单位。 不过一间杂志社,似乎也不需要那么多空间。走进电梯,骆梓颐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可能因为太兴奋期待了,她早到了将近一个小时,其他实习生应该都还没来。走出电梯,骆梓颐依照杂志社实习录取信上的指示,左转进了会议室b。 进去时,她发现有个男生已经到了。男生有些胖胖的,戴着眼镜,看起来很亲切。男生看见骆梓颐,马上站起来大声说:「你好!」 骆梓颐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将自己误认为杂志社员工了。 「你好,我也是实习生。」骆梓颐笑着,挑了他右边的座位坐下,中间隔着他的背包。 「啊,我还以为你是某位编辑呢!」男生把背包拿开,热情地说:「坐过来没关係!」 「谢谢。」 隻身到陌生环境,能遇到这么亲切的人,让骆梓颐的心情放松不少。 「我叫大宝,我爸妈跟朋友都这么叫我。我是第一次来《少年梦》实习,已经紧张得一个星期睡不好觉了。我从小就把进《少年梦》工作当成目标,现在梦想近在眼前,我觉得我开心到快疯掉了!」大宝滔滔不绝地说着,「你呢?你也是第一次来《少年梦》实习吗?」 「嗯,叫我小梓就好。」骆梓颐好奇地问:「你刚刚说你是第一次来实习,但大家不都是第一次来吗?」 「不是!有些人会连续来实习两三次喔!」大宝解释,「假如他们对你很满意,就会在下次实习的报名期间,发一封邀请信给你。我听知情的学姐说,之前有人四年都在这里实习,毕业后就直接进来工作了!」 得知这件事,骆梓颐惊讶得说不出话。虽然羡慕能再次被邀请的实习生,但她又不禁想,她之前那么努力地报名,却一次次落选,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名额被这些人占走了? 「所以我这次的目标是好好表现,让他们记住我,争取拿到下一次的邀请信!」大宝一开口就停不下嘴,他慷慨激昂地继续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想进《少年梦》吗?因为我很喜欢一个叫柳馥烟的作家!你知道她吗?偷偷告诉你,我国高中的时候把她每本书都抄了两遍以上!我以前的成绩很差,也没有什么人生目标,是读了她的书以后,才燃起想要写作、做杂志的欲望。我以前甚至投稿短篇小说到《浅海暗室》过。」 大宝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堆,骆梓颐还没来得及为他也喜欢柳馥烟感到震惊,就被最后一句话勾起了兴趣。 「真的?柳馥烟当总编辑的《浅海暗室》?」骆梓颐追问:「后来呢?过稿了吗?」 「没有??被退稿了。」大宝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不过你居然知道《浅海暗室》的总编辑是柳馥烟,不错嘛!」 「唔,这个吗??」 骆梓颐迟疑着要不要坦承自己也很喜欢柳馥烟,但大宝没等她说完,就高举右手宣布道:「本教主决定了,我允许你加入馥烟教!恭喜你成为馥烟教的一员!」 「??馥烟??教?」骆梓颐的嘴角抽了抽,「你是教主?」 「对啊!」 「那教徒有谁?」 「只有你一个。」 「??」 第六话 曖 (4) 又和大宝间聊了一会,其他实习生也慢慢到齐了。就如大宝所说,有几名实习生见到面时打了招呼,明显早已认识。其中最引起骆梓颐注意的,是一个叫阿司的实习生。他不仅和其他旧实习生热络间聊,在其他新实习生想加入话题时,还会趾高气扬地睨他们,偶尔施捨般对新实习生说几句话,语气也高高在上。 距离会议开始前十分鐘,一名穿着平底鞋、头发扎成马尾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名男女。阿司一看到她,就熟络地喊:「章姐!」章姐也微笑着对阿司行了个注目礼,眼神充满偏爱。 骆梓颐虽然嚮往在这里工作,但她对这些人的第一印象实在很糟。看看其他新实习生,大家也都是一副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的尷尬表情。 章姐先点了名,确认全员到齐后,才单手撑着桌子,用疲倦的语气说:「好,各位就是《少年梦》这个暑假的实习生,熟面孔不少,新朋友也很多。大家等一下会到不同组别去,老朋友记得多照顾新朋友。还有,你们会参与下一期的杂志製作,我不求你们拿出多亮眼的成果,但希望你们至少别添乱。」 章姐似乎一点也不欢迎他们,而且她说话时,和她一起进来的男女,就站在门边看着他们这群实习生窃窃私语,偶尔还会指着某处咯咯笑。 骆梓颐深呼吸,开始默念咒语般告诉自己:这里是《少年梦》??是柳馥烟在的《少年梦》??是她投注了所有大学假期,才成功申请上的《少年梦》?? 「好,接下来我会按照组别喊名字,你们跟着这几位大哥哥大姐姐走就行了。」章姐语带笑意地看向门边的男女职员。那几位职员笑成一团,阿司也怪腔怪调地说:「哇!大哥哥大姐姐!」 骆梓颐环顾了一下其他实习生的表情,忍不住想皱眉。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倾身问旁边的大宝:「你是什么组的啊?」 「编辑组。」大宝低声回答,双眼亮晶晶的,「你呢?」 「採访组。」骆梓颐惋惜地说。 之前在网路上查资料的时候,她看见有网友说,在《少年梦》实习时亲眼见到了喜欢的作家,甚至还拍了合照。那位网友待的是编辑组,因此骆梓颐前几年都是申请编辑组的实习,但连连落选。之后她怀疑,自己会落选是因为科系更适合别组,于是试着申请了採访组,结果一申请就成功了。 虽然成功申请上实习很令人开心,但想到申请上的不是编辑组,有可能和见到作家的机会失之交臂,骆梓颐的心情就很复杂。 编辑组是第一个被叫走的,大宝兴奋地衝骆梓颐挥手道别,然后便跟着其他人离开了。骆梓颐在位子上等了又等,会议室里的实习生也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她和阿司。 「最后是杨司跟骆梓颐。」 章姐看了看名单。此时门口已经没有其他员工在了。 「你们两个是採访组的,由我来带。」章姐朝门外晃了晃脑袋,「走吧。」 骆梓颐和阿司收拾了东西,随章姐走出会议室。 在前往部门办公室的路上,阿司继续和章姐间聊。 「这次採访组的实习生好像比较少?」 「跟前几年还有其他组相比,确实少了那么一点。」章姐说,「不过我觉得两个人刚刚好,我带起来方便。」 走进办公室,骆梓颐发现里面居然没有人在。但看章姐和阿司反应平静,她也默默收起了惊讶与困惑。 章姐直接将他们领到自己的座位旁,顺手拿起一份文件说:「阿司,帮我把这个拿给小洁。我先跟骆梓颐介绍一下採访组的工作。」 「喔,好啊,反正我也不想再听一次。」阿司接过文件后就走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剩下章姐和骆梓颐。 骆梓颐一直很安静。章姐低头看了一下她的资料,又抬起头看看她,然后点着头说:「你就是骆梓颐啊??」 骆梓颐不懂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因此依旧没有说话。 「你前几次申请的是编辑组吧?」章姐环起手,对她说:「你申请採访组的时候,我发现你不是第一次申请我们杂志社,就去找编辑部要了你之前的申请资料。」 申请编辑组时,骆梓颐交的作品集是自己写的文章,这次申请採访组,骆梓颐则交了系上个人实作的报导作品。 「你知道我们的作家柳馥烟吗?以前我还在编辑部的时候,是我带着她慢慢往上爬的。读你的文章时,我觉得我好像看见了以前的柳馥烟。」 章姐望着骆梓颐,朝她伸出手。 「一起加油吧,小柳馥烟。」 小柳馥烟。 骆梓颐第一次这么切实地体会到人心何等善变。刚才感觉被排除在外的不满,现在全被感激和欣喜取代。 她握住章姐的手,藏住内心的激动。 第六话 曖 (5) 实习第一天,骆梓颐做的只有跑腿、整理档案、影印文件之类的杂活。章姐没特别吩咐什么重要工作,阿司悠间地在自己的位子上逛社群网站,骆梓颐的心情也从一开始的紧张雀跃变成了百无聊赖。 新闻组的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三个人。从空座位上的名牌推测,新闻组含章姐在内,原本应该有四个人,但其他三位员工今天都没有来。午餐时,听阿司和章姐间聊的内容,骆梓颐拼拼凑凑,大概听出一名员工去出差、一名今天休假,不过剩下的一名他们没有提到。 一整天,骆梓颐除了打杂外,就只是无聊地翻着电脑资料夹的档案,随意看看之前的报导或照片。翻到一半她惊觉,这些会不会是她不能看的机密资料?于是赶紧把视窗关上,发了十来分鐘的呆,又默默想:机密资料的话应该会上锁吧?而且章姐也没有警告他们不要乱看档案。然后就这么陷入了重新点开资料夹翻档案,翻到一半又莫名心虚,再次把视窗关掉的诡异循环。 浪费时间浪费到下班,阿司毫不掩饰地打了一个大哈欠,直接问章姐:「可以走了吗?」 章姐盯着电脑,头也不抬地说:「嗯,明天见。」 得到下班许可,阿司伸了伸懒腰,收拾好东西后就逕自离开了,离开前也没看骆梓颐一眼。 骆梓颐慢吞吞地收拾着东西,觉得今天一整天过得空虚又寂寞。 她整理好东西,走到章姐的座位旁边对她说:「章姐,那我也走了。」 「嗯。」章姐抬头瞥了她一眼,「明天要讲新一期杂志採访的事,别迟到了。」 骆梓颐一听,无精打采的脸上立刻绽放光芒。她连声说着自己一定准时,还语无伦次地对章姐说了谢谢。 章姐用一副凡事都在自己掌控中的表情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才和章姐说两句话的功夫,阿司已经不见人影。骆梓颐搭电梯下楼,走出大楼外,一路上都没见到阿司。 骆梓颐本来打算趁一起搭电梯,或在楼下偶遇时,从阿司嘴里打听实习要注意的地方,结果阿司连这点机会都没留给她。 不问也罢。反正阿司看起来不怎么喜欢她,要是问了,他说不定还会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坏人心情。 距离江奕阳的下班时间还有半小时,杂志社大楼附近有一家附设座位的便利商店,骆梓颐买了一瓶柳橙汁,坐到位子上盯着窗外发呆。 发呆没两分鐘,她拿起手机打算随意滑滑,突然想到刚才离开前,章姐说明天要讲採访的事,便又转而去搜寻和採访技巧有关的资料。 她平时在新闻系的课上或多或少会做採访练习,但可能因为国中在城北的採访作业上摔过跤,她总对自己没有信心。大学一年级时,她还曾数度灰心,要跑去看柳馥烟描写大学生活的部落格短文,才能勉勉强强找回动力。 但现在的她心境不太一样了。她想要获得章姐的认可。 骆梓颐查资料查得入神,江奕阳的讯息跳出来时,她还愣了一下。 「我下班了,你在哪里?」 看看时间,已经六点五分了。骆梓颐把便利商店的位置传给他,等了一阵子,江奕阳的机车果然出现在了外面。 骆梓颐收好东西走出去,江奕阳看了看她手上的柳橙汁,问道:「吃过饭了吗?」 「还没。」骆梓颐摇头。 江奕阳拿出安全帽递给她,勾唇笑问:「那??要不要来蹭饭?」 「蹭饭?蹭谁的饭?」不知道为什么,江奕阳露出这种略带阴险的调皮表情时,她的心情就会跟着愉悦起来。 「戚翔恩。我帮他复习期末考试,他这次allpass,说要在家里请大家吃披萨,顺便感谢我。」 「你——」你有这么好心? 骆梓颐在这句话脱口而出前紧急煞了车,险险地改口道:「那是你的功劳,我去蹭饭,他会不会不高兴啊?」 江奕阳跨上机车,手搭在龙头上,偏着头似笑非笑地看她。 「放心吧。我的人,他哪敢不高兴?」 说完,江奕阳便撇开了头。骆梓颐独自抱着安全帽在机车旁发愣。 她刚才??听了什么? 足足过了十几秒鐘,后座一直没有人坐上来,江奕阳才再次回头看骆梓颐。 「不上来?」看见骆梓颐茫然的表情,他又笑了,「不上来我就自己走囉?」 「哎??」 见他真的作势转油门,骆梓颐赶紧跳上车。 「你还真的想把我丢在这里啊?」她气恼地轻轻打了一下他的肩膀。 「没有没有。」江奕阳摸着肩膀轻笑,「捨不得。」 第六话 曖 (6) 抵达江奕阳他们的租屋处时,戚翔恩订的食物和饮料都已经送到了。孙长安和胡励正在摆餐桌,戚翔恩看见随江奕阳进来的骆梓颐时,果然不只没生气,还兴高采烈地过来迎接她。 「刚才江奕阳说要去接你下班,我本来想叫他顺便带你来,结果外送刚好送到,我就把这件事忘了。」说完,戚翔恩得意地回头对孙长安道:「你看吧,我就说小梓颐一定会来的!」 骆梓颐朝戚翔恩笑了笑,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时,她发现孙长安正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着自己。 ??怎么了? 她正感到莫名其妙,身旁的江奕阳就说:「先把东西放到我房间,然后去洗手。」 「啊??好。」 骆梓颐听话地跟在江奕阳后面,朝他的房间走去。 其实她的东西可以放在客厅就好,但江奕阳说得理直气壮,她似乎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看着他们两人绕过餐桌,准备进入江奕阳的房间,孙长安突然出声唤道:「骆梓颐。」 骆梓颐停下脚步,正想问他怎么了,孙长安就一把拉着她的背包,把她拖进了自己的房间里。门被关上前,骆梓颐看见门外三人都是一张错愕的脸,她猜自己的表情也没镇定到哪里去。 门一被关上,骆梓颐立刻来了一招金蝉脱壳,再把背包夺过来。她抱着背包,奇怪地盯着孙长安说:「你干嘛?」 孙长安气不打一处来,把她逼至墙角道:「我才要问你在干嘛!你投怀送抱得也太明显了吧?」 听见「投怀送抱」四个字,骆梓颐目光飘移,强掩心虚地说:「你在说什么啊??」 「哈——」孙长安扶额,仰天长啸了一声,然后压低声音说:「我刚才还抱着二十万分的把握,告诉戚翔恩你不是会厚着脸皮,老是到别人家蹭吃蹭喝的人。我说我很了解你,你虽然看起来随和,但在社交上比较被动,没那么快跟别人混熟。结果他不相信,还呛我白当了你三年的朋友。」 「嗯??」骆梓颐瞇起眼睛,「原来你在我背后是这么形容我的。」 「??」 孙长安做了个深呼吸。 「总之,我刚才跟戚翔恩打赌,赌你今天如果真的厚着脸皮来吃饭,我就帮他付一半的饭钱!」 这下,骆梓颐终于明白孙长安在气什么了。原来是气她害自己输了赌局啊! 「我本来还很有把握,觉得你如果不是穷到晚上要睡大街,或坠入爱河被单相思冲昏头,是绝对不可能这么频繁地出入男生租屋处的。」孙长安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抬起下巴看她,「我看你嘛??不像要去睡大街的样子,那只可能是来投怀送抱的了。」 「你想太多了??我本来就是这么厚脸皮的人。」骆梓颐还真顺了他的话,厚着脸皮否认。 「少来这套!也不想想高中那时候,杨嘉崎渣归渣,但好歹是风云全校的篮球队队长,他都追你追得那么辛苦了,你就知道你架子多高、脸皮多薄——」 骆梓颐赶紧摀住孙长安的嘴,瞄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咬牙威胁道:「以前的事能不能别提??」 「啊哈??」孙长安挑衅地把她的手拿开,「想维护形象?你也有这一天啊,骆梓颐!」 见孙长安丝毫没有要让步的意思,深知他有多难缠的骆梓颐眼睛一闭,极其不情愿地承认道:「??对,我就是对他有意思,想维护我的形象,不行吗?」 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她当初就不该问孙长安有关江奕阳家道中落的事情。没想到孙长安这么敏锐。 听到骆梓颐说了实话,孙长安终于肯放她一马。 「这还差不多。」孙长安上下睨着她,狐疑地道:「不过你怎么会看上他啊?那小子个性又不怎么样,难道你只看脸?」 孙长安之前就调侃过好几次江奕阳的个性。但既然心意已经被发现了,骆梓颐也毫不掩饰地袒护起江奕阳。 「他的个性??也算一种个人特色啊!」骆梓颐辩解,「而且我就是喜欢他有自信又努力的样子,不行吗?」 「呿,情人眼里出西施。」孙长安不屑地道,「所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 这个问题把骆梓颐问倒了。她仔细回想,抓了抓脸颊,「从刚认识??就对他有好感了。」 但这样的好感是什么时候变成喜欢的,骆梓颐也分不太清了。或许是在她最晦暗的那段时光里,记忆中的江奕阳变成了一种精神与梦想的象徵,陪她勇渡黑暗,她才会觉得他如此特别吧! 但说来其实很矛盾,毕竟那段时间,她和江奕阳并没有联络。她有时候会怀疑,她是否只是因为年少时代的美好滤镜,才对江奕阳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最近和江奕阳相处得越久,她就越肯定自己是真的喜欢他。她喜欢和他一起努力,也喜欢从他身上汲取朝未来前进的力量。 「刚认识就有好感?」孙长安脑袋微仰,「唔??好吧,从外人的角度来看,他是满风趣的。」 骆梓颐没说话。想起刚才江奕阳说的那句「捨不得」,她的双颊突然爬上热意。 「好吧!身为你的好朋友,我会帮你守好秘密,顺便暗中撮合你们的。」孙长安叹气,「唉??你喜欢谁不好,居然喜欢戚翔恩??」 此话一出,骆梓颐懵了,「啊?戚翔恩?」 孙长安也懵了,「啊?不是戚翔恩?」 骆梓颐:「??」 第六话 曖 (7) 发现这不过是个大乌龙后,骆梓颐内心第一个浮现的念头不是解开误会,而是庆幸她喜欢江奕阳这件事还没有被发现。 望着一脸愕然的骆梓颐,孙长安似乎想要问什么,结果骆梓颐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你真的很八卦哎!」然后逃出了他的房间。 顺利出了房门,骆梓颐一溜烟鑽进江奕阳的房间放背包。她心想,这样也不错,孙长安说会帮她保守秘密,所以这件事不会有其他人知道。她想按照自己的步调和江奕阳相处,也怕孙长安添乱,目前还是别解释比较好。至于这个误会嘛??之后再找个藉口,说她对戚翔恩失去兴趣了,孙长安应该也不会发现真相。 晚餐时,大家边聊天边吃披萨,骆梓颐表面上和大家说说笑笑,可心里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想了一整顿晚餐,她终于有些明白孙长安为什么会误以为她喜欢戚翔恩了。先不说孙长安、胡励这两个她的高中同学,孙长安知道她和江奕阳国中就认识了,如果她暗恋江奕阳,怎么会在高中时还和杨嘉崎交往? 这么一想,骆梓颐脑仁更疼了。她当时以为这辈子和江奕阳不会再有交集,加上处于低潮期,才会答应和杨嘉崎交往,结果现在反而显得她和杨嘉崎一样渣。骆梓颐犹豫地考虑着,要不要告诉孙长安,她和杨嘉崎其实连手都只摸过一次,但又觉得解释这个多此一举。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这么做只会让她看起来很没担当,而且要是时机不当,反而还会引起孙长安的怀疑。 吃完饭,又聊了一会天后,很快就到了骆梓颐回宿舍的时间。江奕阳把她送回宿舍,在她脱安全帽时说:「明天早上我来接你吧?」 江奕阳说的是问句。要大费周章跑过来的人明明是他,他却像在徵求她的同意。 「你早上是坐公车去杂志社的吧?」江奕阳接过安全帽,放在大腿上,一隻手搁在上头,「我今天去孟行路的时候顺道看了一下,搭公车的人有点多,公车上应该很挤。」 「唔??我中间会转一次车,只有第二段路的人比较多而已。」 「还要转车?」江奕阳的眉头蹙了起来,「那我过来载你吧。你搭那么远,人还多,我不放心。」 江奕阳真是越来越昭然若揭了。左一句捨不得,右一句不放心,事到如今,只要不迟钝,谁都能明白他的意思。 骆梓颐垂着脸,说了声「噢」。说完之后,她等了又等,江奕阳却没有接着说下去。她半抬起眼眸,想偷看江奕阳在做什么,却见他正微倾着脑袋看自己,眼底藏着笑意。 见她望过来,江奕阳悄悄抬起手,似乎打算做什么。骆梓颐心一慌,赶紧随口道:「我室友还在等我,我先上楼了。」 她说完想跑,手心却被江奕阳握住。 那瞬间,世界天旋地转,骆梓颐觉得自己好像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了。头昏脑胀之馀,她还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我七点半过来可以吗?」江奕阳问。 「啊,太早了,我们约八点吧。」骆梓颐目光呆滞,大脑无法运转,嘴巴却对答如流。 「送你到今天那家便利商店的对街就好了吗?」 「嗯,我们杂志社就在那里。」 「那我到宿舍楼下以后传讯息给你。」 「好。」 接下来,两人都沉默了。 骆梓颐手上的触觉神经突然变得很敏感。她能感觉到江奕阳手心的温度、有些粗糙的掌心肌肤,和柔软的掌腹。她微微动了动手指,江奕阳却把她牵得更紧。 就在骆梓颐觉得自己就快缺氧而亡时,江奕阳突然喊:「梓颐。」 「嗯?」骆梓颐惊慌地望向他。 江奕阳轻轻勾起唇。他的声音低沉,但质地柔软。 「那我走了。」 很奇怪,他这么一说,骆梓颐紧张的心情,突然被酸涩的不捨取代。 她又垂下头,「好。你骑车小心。」 「嗯。」 江奕阳又盯着她看了一会,才将她的手松开。他松开手的剎那,骆梓颐浮现一种既松了口气,又觉得失落的矛盾情绪。 「快进去吧,明天见。」他说。 骆梓颐頷首,转身慢慢走进了宿舍里。 走到一半时,她犹豫着要不要回头,但她只停了一下脚步,很快又大步往里走。 犹记江奕阳第一次送她回宿舍的那天,他说的是:「下次见。」当时她想,他们之间还有下次吗? 而这一次,他说的是:「明天见。」 原来这三个字,能让人如此安心。 第六话 曖 (8) 杂志社这次要採访的人物,是最近刚拍完一部文艺电影的知名导演。章姐公布这件事后,就连原本看起来对新採访漠不关心的阿司也跃跃欲试。 「你们各交一份访纲上来,我会带写得更好的那个人一起去採访导演。」 章姐说完,阿司的眼里立刻浮现显而易见的胜负欲。 拟访纲的时间有一週,虽然在学校课堂上练习过好几次,但真到了实战,骆梓颐反而没了信心。她挑了几本放在办公室的过期杂志带回家,打算研读研读,探探章姐的喜好。採访风格因人而异,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合章姐的胃口。 骆梓颐问办公室里管物品的小香姐,能不能带办公室里陈列的过期杂志回家,小香姐说杂志随她拿,记得还回来就好。于是骆梓颐每天都带几本杂志回去研究,边研究边拟访纲,拟好了再修改。 杨菀紜找了新打工,每天晚上都宿舍关门前才回来,骆梓颐觉得一个人待在寝室怪孤单的,这两天便都跟江奕阳回他们的租屋处吃饭。吃完饭,孙长安和胡励通常会回房间打游戏,戚翔恩也会待在房间里追美剧,而骆梓颐就坐在擦乾净的餐桌写访纲,旁边摊着几本杂志,江奕阳会拿着笔电在旁边陪她。 就这么到了第三天,江奕阳突然问:「你书很多的话,要不要先放在我房间?」他眼睛微弯,瞳孔里氤氳着笑意,「你可以放在书柜的上层,那里是空的??你不是习惯从上层拿书吗?」 骆梓颐微愣,想起他们刚搬过来的那天,自己帮江奕阳整理书柜的事。 难不成他当时就已经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了?不可能吧? 「反正你回宿舍的时候都到睡觉时间了,工作也是在这里做的。」江奕阳接着说,「你放在这里就不用揹来揹去,临时需要哪一本也可以告诉我,我早上带去给你。」 他说的颇有道理。骆梓颐思忖片刻,觉得这个方法不错,便答应了。 隔天,骆梓颐终于拟好了她自认为最完美的访纲,准备交给章姐。好巧不巧,阿司也是在今天交访纲,而且还抢先了她一步。 章姐拿到阿司的访纲后,只大致扫了一眼,就说:「辛苦了。」然后把阿司的访纲放到一边,似乎打算之后再细看。 骆梓颐见阿司的访纲被收走,也赶紧带着自己那份访纲,走到章姐桌边交给她。章姐把访纲接过去后,骆梓颐以为可以直接回座位了,结果章姐「刷」一声,抖了抖手上薄薄的纸张,吐出两个字:「重写。」 骆梓颐正要离开,听见这句话,动作和表情都僵了。她从眼角馀光看见阿司抬起头,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章姐冷着脸,手上拿着骆梓颐的访纲。见骆梓颐不拿,章姐直接把访纲放到桌缘,用掌心拍了一下。 「拿走。我不需要这种没办法获得受访者信任的东西。」 骆梓颐感觉到办公室里所有员工都在看她。她想问章姐自己的访纲为什么不行,想问什么叫「没办法获得受访者信任」,但顶着其他人的目光,她根本问不出口。 骆梓颐白着脸把访纲拿起来,章姐瞥向桌上被圈得花花绿绿的桌历,淡淡道:「拿回去改,下週三前交上来。」 骆梓颐的脸慢慢由白转红,她低着头走回位子,感觉身体不断发抖。她在位子上僵了十几分鐘,才慢慢收起内心的意气难平,重新思考章姐的话。 她唤醒电脑萤幕,打开搜寻引擎,键入导演姓名。 仔细看了每一条搜寻结果,骆梓颐既挫败又豁然开朗。她访纲上的很多问题,其他平面和数位媒体早就问过好几次了,而且题目还比她更深入。这位导演之前曾经有过婚姻不美满的负面新闻,他本人似乎不太想回应这件事,在某段採访影片中,甚至直接对这个问题充耳不闻。但骆梓颐只顾着研究章姐的採访风格,没做好背景调查,居然在访纲中提了与导演妻子有关的问题,刚才被章姐那样骂实属活该。 盯着搜寻结果许久,骆梓颐很失落,也对自己感到生气。她压抑着快要涌上来的泪水,继续点开搜寻结果,调查这位导演的相关资讯。 没有时间掉眼泪了,得在下週三之前把新访纲交出去才行。 下班的时候,外头下起了瓢泼大雨。骆梓颐在大楼门口遇见大宝,大宝兴奋地对她说:「你知道吗?编辑组要帮柳馥烟开新专栏,之后好像会请她过来开会讨论,我们说不定能见到她本人唷!」 换作平常,骆梓颐或许会和大宝一样雀跃,但她现在实在开心不起来。她只是轻轻挑眉,扬起语气说:「真的呀?」 「真的!我听说新专栏好像是短篇小说??」说到一半,大宝渐渐察觉了她的不对劲,「小梓,你怎么了啊?眼睛怎么红红的?」 「咦?可能是昨天没睡好吧。」骆梓颐故作惊讶地揉了揉眼角,「哎,我还要赶车,先走啦!」 「喔??」大宝迟疑地看着她,「那你路上小心。」 骆梓颐朝他一笑,头也不回地衝进了雨幕之中。 等她搭上公车,全身早已湿透,其他乘客频频侧目,旁边的人也避得远远的。 她用湿掉的手拿出手机,传了则讯息给江奕阳。 「不好意思,我今天有事,你可以不用来接我喔!」 第六话 曖 (9) 骆梓颐为数不多的坏习惯之一,是受伤的时候喜欢自己躲起来,在别人面前时又佯装什么事都没有。从前在课业上受挫时如此,如今在理想与工作上被否定亦是。 她讨厌被体谅,别人的体谅或安慰,只会让她觉得自己可怜而且可悲。所以她习惯躲起来,也习惯假装自己不在乎,受伤与疗伤,她自己来就可以了,她不需要也不愿接受别人的帮助。 从前,她以为这种个性叫「倔强」,后来想想,这其实是「死爱面子」。总是努力将自己维持得光鲜亮丽,失败了就装作不在意,偶尔还会因为没把握或害怕失败,就乾脆不努力。 被否定的当下,骆梓颐连直接放弃实习、离开杂志社的心都有了。但要是这么做,等于在战败后落荒而逃,看起来更加不堪,因此骆梓颐用一个晚上整理好心情后,连着几天都在鑽研新访纲,週末还跑到学校图书馆把相关资料翻了个遍。 週一,她把新访纲交上去,章姐这次看得久了一点,但看完后还是把访纲拍在了桌上。 「重写。流水帐一样的东西谁想看?」 第二次被退件,骆梓颐的心情反而很平静。她带着访纲回到位子上,无视阿司嘲讽的表情,一个人思考「流水帐」是什么意思,下班后又一个人搭公车到市立图书馆沉淀,顺便找灵感。 这几天,她都一个人搭公车往返学校和杂志社,告诉江奕阳不必来接自己。週二晚上,交件截止前,她突然收到江奕阳的讯息,问她会不会用到放在他那边的杂志。 骆梓颐正在检查最后一版访纲,她确认了一下笔记本,回覆了几本杂志的期数。 「那我现在拿去给你。」 骆梓颐没想到他要过来,赶紧说:「不用啦!明天再拿给我就好了啊!」 「没关係,反正我现在没事。」江奕阳说,「刚好顺道去看看你。」 不等她继续推辞,江奕阳直接扔出一句「那我要出发了」,似乎心意已决,打定了主意要杀过来。 骆梓颐在座位上发了三秒鐘的呆,然后转头对躺在床上的杨菀紜大叫:「出事了——」 杨菀紜今天难得轮休,不用上班,此时正幸福地躺在上铺边看综艺节目边傻笑。 骆梓颐这么一叫,杨菀紜立刻坐起来,攀着床桿紧张地问:「出什么事了?」 骆梓颐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迂回婉转地说:「我??有朋友要来找我,我现在看起来怎么样?」 杨菀紜打量了一下一头乱发、蓬头垢面,眼睛还有点肿的骆梓颐,也十分迂回婉转地回答:「不怎么样。」 「??」 杨菀紜继续道:「如果这位朋友很重要,我建议你先去洗个澡,然后化个妆。」 「他已经出发了,我没时间洗澡。」 「那至少洗把脸。」杨菀紜看着她的鸟窝头,反手从枕头边拿起鯊鱼夹,「孩子,我看你今天无缘当美女了,还是当个邻家少女吧!」 时间紧迫,化妆太费时间,骆梓颐翻出镜子看自己的脸,「还要化妆?我素顏跟妆后差很多吗?」 「那就要看你怎么决定了,你这几天黑眼圈有点重。」杨菀紜平静地道:「其实不会差很多,少女跟少妇的差别而已。一字之差,不多不多。」 「??」 二十分鐘过去。骆梓颐乖乖听杨菀紜的话,洗了脸、薄薄拍了层粉底,又搽上自然的浅色唇膏后,她拿发圈扎了个低马尾,去见已经抵达楼下的江奕阳。 虽然杨菀紜再三保证这样打扮没问题,而且晚上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骆梓颐出门前,还是对着镜子慎重打量了一番。 走到宿舍楼下,她远远地看见江奕阳坐在机车上,手里拿着她要的杂志。江奕阳白色t恤的袖口在夜风中微微飘扬,发梢染着路灯幽淡的光。 骆梓颐走到车边,江奕阳把杂志递给她,然后又拿起机车掛勾上的塑胶袋,举到她面前。 「宵夜。」他说。 塑胶袋里有两个小纸盒,还有两杯豆浆。骆梓颐见了赶紧摆手,「太多了,我吃不完。」 「一份是给你室友的。这个时间,你室友应该快下班了吧?」江奕阳话中有话地笑道:「顺便贿赂一下她,让她帮我看着你。」 骆梓颐面红耳赤地把塑胶袋接过来,假装听不懂。 这几天没联络,江奕阳会不会以为她是故意的? 想到这个可能性,骆梓颐结结巴巴地说:「我??这几天??杂志社很忙,所以??」 江奕阳环着手,轻轻挑起眉,顺着她的话说:「所以不是在欲擒故纵?」 「不是!我是真的——」骆梓颐反射性地回答完,立刻闭上嘴巴。 江奕阳笑了笑,「逗你的,我知道。」 接着,他突然伸出手,似乎要揉她的头发,骆梓颐迅速往旁边躲开。 她的反应让江奕阳愣住了。看见他的表情,骆梓颐赶紧解释:「??我没洗头。」 听见这句话,江奕阳的眼底闪过一丝浅浅的笑意,仍旧把大手放到了她的头上。 「没关係。没洗我也喜欢。」 骆梓颐惊慌地垂下眼睫,将手上的杂志和塑胶袋捏得死紧。 他这句话??算告白吗? 第六话 曖 (10) 与江奕阳道别后,骆梓颐用力按着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拎着宵夜回到了寝室。她靠在门上独自脸红心跳了两分鐘,可是杨菀紜仍旧专注地看着综艺节目,全然没有要理会她的跡象。 室友太冷漠,骆梓颐只好主动走到她床边,举起手上的塑胶袋说:「宵夜,吃吗?」 食物的香气成功吸引了杨菀紜的注意力。她再次从床上坐起来,看见她手上的餐盒后,兴致勃勃地跑下床,「你那个曖昧对象送的啊?」 「呃??嗯。」骆梓颐把塑胶袋放在桌上,拿出餐盒和饮料,「有你的份,你直接拿去吧。」 「这么好?他是不是想收买我啊?」不得不说,杨菀紜偶尔一句无心之词,其实意外地准确。 骆梓颐没回答,她先打开餐盒,咬下一口蛋饼后才说:「哎,我问你一个问题。」 「问啊。」杨菀紜鼓着嘴应道。 「我说我没洗头,他说没洗我也喜欢,这样算告白吗?」 杨菀紜停下咀嚼,抬起视线盯着天花板。 「算擦边球吧?毕竟听起来也满像在耍嘴皮子的。」 果然是这样。 骆梓颐洩气地接着问:「只丢擦边球,是对我有意思吗?」 「都专程跑来看你,还送宵夜送到宿舍楼下了,一定有意思啊!」 「你也是这样想的吧?」骆梓颐忿忿不平,「那他为什么要丢擦边球啊?痛快一点丢直球不好吗?」 「可能跟他的个性也有关係吧??」杨菀紜似乎打算陪她一起分析江奕阳的心理,但才起了个头,就受不了地道:「喂,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往来了多久、他是哪个学校什么系、你们平常都聊什么,这些你全都没告诉我,我对这个人根本一无所知。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故事,他在我脑袋里连个立体的形象都没有,你就疯狂朝我拋问题,这样我很难把自己代入你们的情境耶!」 听她抱怨完,骆梓颐本想说什么,却突然愣住了。 杨菀紜放下筷子,对她比了个「请」的手势,「好,接下来,请你从你们相遇的故事开始说起,至少先说他的名字??」 「你说到重点了!」杨菀紜话音刚落,骆梓颐就抓住她大喊:「就是这个!」 「??哪个?」杨菀紜表情呆滞地望着她。 「我就是没有故事!我记得之前那几篇??在哪里来着??」骆梓颐激动地说着,转头开始翻刚才从江奕阳那里拿回来的杂志。 之前翻阅过期杂志的时候,她曾经把自己非常喜欢、写得特别好的几篇报导记录在笔记本里,刚才拜託江奕阳带过来的就是那几本。这些报导几乎都是章姐写的,这也是骆梓颐特别把这几篇记录下来的另一个原因。 听了杨菀紜的话,又回头翻阅那几篇报导,骆梓颐终于注意到,这些报导比起单纯的提问,更像在藉由拋出的一个个问题,带领读者更了解这位受访人,或受访人的作品。虽然是报导,但有几篇章姐的提问很精准独到,受访者的回答也特别精彩,简直像在看小说。 缴交期限在即,骆梓颐全神贯注地重头梳理访纲。杨菀紜见她栽进自己的世界,司空见惯地拿起宵夜,点开综艺节目继续往下看。 等骆梓颐修完访纲,长舒一口气,伸展筋骨时,回过头,房间已一片寂静。 杨菀紜已经睡了。桌边,江奕阳带给她的宵夜也冷了,热气凝结成的水珠渗湿了纸盒。 骆梓颐静静吃完宵夜,刷了牙,上床睡觉。 隔天早上,骆梓颐依旧是自己坐公车去杂志社的。但这次,她在公车上传讯息给江奕阳道:「晚上我能去蹭个饭吗?」 说是蹭饭,但她其实次次都有和大家一起分摊餐费,偶尔她和江奕阳还会在过去的路上帮忙买晚餐,其他三个男生宅在家就有免外送费的食物上门,开心得很。 江奕阳很快就回覆了:「我独守空闺的日子终于结束了吗?」 骆梓颐再次看着手机面红耳赤。 只会耍嘴皮子!你倒是告白啊! 现在虽然都是电脑作业,但章姐喜欢看纸本,所以要求他们的访纲要列印出来交给她。骆梓颐住宿舍,没有印表机,所以她通常会提早进杂志社,用办公室的印表机把访纲印出来。印完访纲,骆梓颐坐立难安地等了又等,总算等到章姐上班。章姐打了卡、泡了咖啡,又帮办公桌旁的植物浇了水后,终于开始一天的工作。 骆梓颐在座位上观察许久,迟迟没等到章姐喊她,便主动拿着访纲走到章姐桌前。 「章姐??」骆梓颐小心地唤道,「我重新写好访纲了。」 章姐正在行事历上写什么,她写完了那一行字,才「嗯」了声,懒洋洋地对骆梓颐说:「拿来吧。」 骆梓颐把访纲轻轻放在她桌上。 章姐没把访纲拿起来,只是斜眼看了看,但没有像之前一样马上将视线移开。章姐越看越久,最后伸手拿起访纲,仔细读了起来。 骆梓颐站在她办公桌前不敢动,深怕自己的动静会影响结果。 终于,章姐放下访纲对她说:「可以了。」 这是通过了的意思吗?骆梓颐兴奋得双颊发烫。 「我这礼拜前会告诉你们结果。」章姐说完,就把她的访纲收进了抽屉里。 这次,骆梓颐走回座位的路上,阿司没有再投来嘲讽的眼神。 大概是最大的压力解除了,骆梓颐这天心情极好,下午开开心心地下了班,打算到之前那间便利商店等江奕阳。 走到杂志社楼下,骆梓颐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孤伶伶地站在大楼前。 是大宝。她走上去,拍拍他的肩。 「大宝,你怎么自己站在这里?」 大宝猛然回头,看起来失魂落魄。 「啊??喔,就??下班。」大宝的状态不太对,不知道怎么了。 骆梓颐想提一些能让他开心的事,便说:「我听说了唷!柳馥烟下礼拜会过来开会,而且预计刊登的第一篇短篇作品,也已经交给编辑部了。你真幸运耶!可以先看到柳馥烟未公开的新作!」 本以为提到柳馥烟,大宝的心情会好一点,没想到他的神情反而更加黯淡了。 「喔??是啊!」大宝强顏欢笑,问她:「你要回家吗?」 「嗯。」骆梓颐见他似乎想打发自己离开,便单刀直入地问:「大宝,发生什么事了?」 「我?我没事,只是??脑袋有点乱。」大宝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说:「你先走吧!之后有机会的话,我再跟你聊聊。」 「??好。」 骆梓颐很担心,但既然大宝不想说出自己的烦恼,她也不能逼他分享。骆梓颐又担心地看了大宝一眼,才离开大楼前。 第七话 昫 (1) 章姐办事迅速俐落,果真在当週就公布了和她一起去採访导演的人选。 「下星期梓颐跟我一起去採访刘导,阿司留在办公室帮忙。」章姐看向骆梓颐,揉着太阳穴问:「刘导的电影全都看过了吧?」 骆梓颐心虚,垂着头坦承:「只看过??一半。」 章姐搓揉太阳穴的手指动作一顿,目光变得凌厉,「採访前把刘导所有作品都给我看过。」 「好。」 骆梓颐把脑袋压得老低,但心底的意气昂扬压不住地沸腾而上。 她偷看阿司一眼,做好了在阿司脸上看见不甘与愤恨的准备,但没想到阿司异常平静,感觉到她的目光后,甚至投来一个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嘲讽的表情。 莫名其妙。 骆梓颐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得罪阿司了,而且阿司表达出的厌恶极其明显,以至于她觉得自己问了大概也得不到答案。 成功拿下出外採访的名额,骆梓颐急着想找人分享这份喜悦。午餐时间,她跑到採访组找大宝,想告诉他这个好消息,结果採访组的另一位实习生说,大宝午餐时间前就出去了,而且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 「后天就是柳馥烟老师过来开会的日子了,他前一段时间每天都要提一次,最近却安静得像忘了这回事一样。」採访组的一个女生这么对骆梓颐道。 上週见到大宝时,他的状态就不太对,看起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骆梓颐往电梯走,想看看大宝会不会在杂志社附近的店家吃饭。 电梯抵达一楼,骆梓颐手里问大宝他在哪里的讯息还没传出去,门一打开,大宝就站在电梯外。他手上拿着一杯冰咖啡,脸色不太好看。 看见骆梓颐,大宝恍神。 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雀屏中选的喜悦完全被骆梓颐拋到了脑后。她步出电梯,拉着大宝出了大楼,站在人行道上,表情凝重地问他:「大宝,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这是她第二次问大宝这个问题。可能因为已经沉淀了一个週末,加上本就憋不太住心事,大宝只是稍稍犹豫,就吐露了实情。 「??我觉得我的作品被抄袭了。」 闻言,骆梓颐怔了好半晌,才问:「哪篇作品?」 「我不是说,我以前投了一篇短篇小说到《浅海暗室》过吗?就是那一篇??」 「确定是抄袭吗?我不是怀疑你,但这种事很讲证据的。」怕他误会,骆梓颐赶紧解释完后,又严肃地问,「是谁抄的你?」 大宝木然望着她,似乎不打算回答。 「大宝。」骆梓颐催促。 大宝还是没有说话。 「你要是不说,谁都帮不了你??」 「柳馥烟。」 骆梓颐蹙眉,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怎么突然说到柳馥烟?我是问??」 说着,骆梓颐的话停在了一半。 见她似乎明白了,大宝凝视她,一字一句道:「我怀疑柳馥烟抄袭了我的作品。」 站在大楼前的人行道,旁边的马路上不断传来车子呼啸而过的声音,骆梓颐却什么也听不到。 脑袋里一片空白。她不断压抑从最黑暗的缝隙中蔓生而出的推测,努力不让答案衝破自我保护的那层薄膜,见到灿烂日光。 她挣扎着否定,不放过一丝可能性地寻找别的解答,最后得出的结论却很荒谬——大宝疯了。 大宝疯了,得妄想症了,他对柳馥烟由爱生恨,幻想她抄袭了自己的作品。 但这个结论太脱离现实了。 那么有另一种比较合理,但对骆梓颐来说却更加荒谬的解释?? 「她??抄了你?」骆梓颐感觉身体飘在空中,身体和内心都失了根,「你的意思是??柳馥烟抄袭了你以前投稿的作品?」 大宝轻轻点头,望着她,没有说话。 「你??你??」骆梓颐结巴了几次,才顺利把话说出来,「你手上还有当时的稿子吗?」 「嗯,我就是看到柳馥烟这次交给杂志社的新作品,觉得跟我以前写的那篇很像,所以才回家对照的。」 「但也有可能只是题材或用词接近,才让你误会了??」 「我也希望是我误会了。」大宝轻笑,「但我发现??除了剧情相似之外,有几句话几乎一字不差。」 骆梓颐无声望着他,抿了抿唇,然后小心地说:「你能把文件传给我,也让我对照看看吗?」 大宝点头。「我可以把我之前投稿的档案传给你看??等柳馥烟的新作品刊登以后,你再对照看看吧。」 虽然还对「柳馥烟抄袭」的真实性抱有怀疑,但听见大宝这么说,骆梓颐还是忍不住问:「你不打算把这件事说出来吗?要是柳馥烟真的抄了你的作品,你想就这么算了,让杂志社刊登?」 大宝沉默了许久,才慢慢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这种被背叛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是从未承诺过我什么的柳馥烟背叛了我吗?还是那个一厢情愿的我,该对现在的我说对不起呢?」 大宝仰起头,骆梓颐跟随他的目光,望向《少年梦》杂志社所在的大楼。 在正午阳光下,大楼外墙的脏污无所遁形。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宝才恍惚地说:「我为什么??要花那么多年,努力走到这里呢?」 第七话 昫 (2) 无论大宝的心情如何,他又究竟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编辑组,柳馥烟和杂志社约好开会的事情依然没有改变。柳馥烟来开会的这天,骆梓颐很早就到办公室了,到茶水间装水的时候,她听到其他编辑组的实习生在讨论这件事,两个女生的话里满是对见到柳馥烟的期待之情,听说有人还带了柳馥烟的作品想请她签名。 骆梓颐至今对大宝的话还是半信半疑。她并非不相信自己的朋友,而是这个圈子里纯属误会的抄袭事件实在太多,她不能在没读过双方作品的情况下,光凭某方的叙述就一边倒地袒护任何人,而且有时情节相近的两篇作品本就有落入俗套之虞。等读完柳馥烟的作品、冷静公正地做出判断,再告诉小宝她的观点,才是对好友最负责任的做法。 从茶水间回到办公室后,骆梓颐发现阿司已经来了。她惊奇地看着阿司的背影。 他今天来得这么早??莫非他也是柳馥烟的粉丝? 办公室的其他员工还没来,骆梓颐出于礼貌,经过阿司座位旁边时,主动打招呼道:「嗨!你今天来得好早。」 阿司正在用办公室电脑瀏览社群网站,他头也不抬地回:「你在讽刺我平常很晚到吗?」 热脸贴了冷屁股,骆梓颐默默把保温瓶放到桌上,暗骂自己自讨苦吃。 「我没有那个意思,你想太多了。」气氛突然变得很尷尬,骆梓颐决定改变策略,称讚他道:「??我觉得你很厉害,我被退了好几次的访纲,你一次就通过了??我不是在讽刺你没被章姐选上,是真的觉得你很优秀。」 不知道是不是这句称讚奏效了,阿司的表情稍稍放了晴,但很快又由晴转阴。 「一次过稿又怎么样?到头来,还不是会输给你这种??」阿司的视线离开萤幕,转头上下打量骆梓颐,「能靠先天优势往上爬的人。」 「先天优势?」骆梓颐怀疑自己听错了。她猜测过很多阿司讨厌自己的原因,「先天优势」可不包括在内。 「是啊,先天优势。」阿司靠到椅背上,吊儿郎当地伸出一根手指,对着骆梓颐的脸,轻浮地在虚空中画圈,「不管是在职场还是学校,都有你们这种坐享外貌红利的人,不过是出生时走运赚到了好皮囊,就能在人生小小开掛。我最瞧不起的就是你们这种人。在学校撒个娇,教授就放水,学长就帮忙,出了社会要是再变本加厉一点,抢走不属于自己的成果或位置也不奇怪。」 骆梓颐听懵了。 原来,有些人是这么看她的。 ——不是说她努力也来不及了,就是笑她这种笨蛋花瓶哪来的自信考大学。 ——榜单出来以后,还有人说她八成是穿低胸衬衫跟短裙丝袜去面试,露腿色诱y大教授。 胡励说过的话在她耳边响起。 没错,以前就有人在背后这么嘲笑她了,说不定这么想的人不在少数。她身边的人们,有多少人抱着这种想法呢? ——不要浪费精力在意那些不重要的人怎么想。 江奕阳曾这么对她说。 但??怎么可能不在意?她的努力都被一笔抹煞了啊! 「我从来没有做过那种事??」骆梓颐感觉自己动了怒,眼眶也开始发烫,「你知道我为这次的访纲花了多少心血吗?我可能还不够优秀,但我付出的努力绝对不比别人少,而且我也不会抢走不属于我的东西!」 阿司没有被她含泪的双眼感动,反而露出了更不以为然的表情。 「或许你很努力,可是这也无法避免你在无形之中享受到外貌带来的好处,不是吗?」阿司耸肩,「至于你有没有抢走不属于你的东西??只能等时间证明嘍!」 阿司根本是带着成见在抹黑她。骆梓颐气极了,甚至想抄起刚装完水的保温瓶往他脸上砸。她压下内心翻涌的怒火与委屈,控制着微微走调的声音道:「好,我们就等时间证明。」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办公室。 第七话 昫 (3) 柳馥烟是下午抵达杂志社的。她进杂志社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许多实习生都跑到走廊上去一睹芳容。骆梓颐也想跟着出去看,但同为实习生的阿司无动于衷,令她担心自己跑出去凑热闹会留下话柄。 这时,章姐拿着咖啡走到门边,看见外头的盛况后,笑着道:「我们杂志社的人气作家来了,不出去看一看吗?」 阿司反应冷淡,只抬头看了外面一眼,又自顾自敲起键盘。骆梓颐桌子下的两条腿动来动去,犹豫着要不要趁章姐说这句话的机会出去看看,毕竟她这辈子亲眼见到柳馥烟的机会可能就仅此一次而已。 「好了好了,怎么还开起粉丝见面会啦?所有人回去工作!要签名拍照的,等我们开完会再过来。」外面传来一道嘹亮的女声,好像是编辑组的员工。她喊完后,外头的骚动声变小了一点,实习生们很听话地全作鸟兽散了。 要前往会议室,会先经过新闻组的办公室。骆梓颐听见两道脚步声逐渐靠近,然后停在了新闻组的办公室前。 「章姐!我好想你呀!」 这个声音,既熟悉又陌生。 骆梓颐曾经在侧录影片、打书广告、社群媒体上听过无数次这道声音,但她从来没有在声音的主人附近,亲耳听她说过话。 她还记得,柳馥烟的签书会总是办在遥远的外县市,车费数字对当时年纪尚小的她来说,是一笔完全不敢向父亲开口的花销。她只能在签书会结束后,上网搜寻其他书迷拍下的影片,想像自己也身在现场,柳馥烟看的不是镜头,是自己的眼睛。 有一次,骆梓颐翻到一支影片,掌镜拍摄的书迷对柳馥烟说:「馥烟姊姊,我下星期要段考了,能不能帮我打个气?」 柳馥烟签完书,抬头看向镜头,甜甜地笑道:「段考加油。人家都说粉丝随偶像,你们偶像以前考试一向是拿第一的。」 画面里,其他书迷发出欢呼。骆梓颐独自坐在亮着檯灯的书桌前,把这支影片看了一遍又一遍。 「少来这套,我看你早就忘记我了吧?」 章姐的声音将骆梓颐从回忆拉回现实。她从房间书桌回到杂志社的办公桌,柳馥烟则从影片中来到了她面前。 「我上个月不是还传讯息给你,说要找你吃饭吗?结果你说要确认时间,然后就再也没回覆我了。」 柳馥烟甜甜柔柔的声音夹杂着委屈,门口有笑声响起。 骆梓颐被多年来的念想牵引,转头朝声源望去。 章姐面前站着的女人,身穿杏色连身短裙,脚踩过膝长靴,肩上披着西装外套,笑起来时让四周的人和景物都成了背景。骆梓颐驀然忆起,国中第一次在书店看见柳馥烟的照片时,照片上的她留着一头雾灰色长发,气质脱俗清新,光在平面纸页也叫人惊艳。如今,在这么近的距离见到长了年纪的柳馥烟,那份惊艳依旧不减,但现在的她多了成熟女人干练的美,散发的自信不可同日而语。 「梓颐。」门边的章姐看见骆梓颐,突然朝她招手,「过来一下。」 骆梓颐怀疑自己听错了,直到看见章姐一直盯着自己,才意识到刚才章姐确实是喊她过去。 她起身往门口走,偶然间垂下视线,看见自己白色运动鞋的鞋尖,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了一块黑色的污渍。 「这是我们新闻部这次的实习生。」章姐揽着骆梓颐的肩膀,「她也是y大新闻系的,你学妹。」 「真的呀?是个优秀的小女生呢!」 听见柳馥烟的声音,骆梓颐悄悄抬起头。 与柳馥烟四目相交的那刻,她似乎连自己的心跳都感觉不到了。 年少的理想就站在她面前。她真的走到了这里。 她走进了书桌前贴着的照片里,走进了书柜的纸页间。曾经只能听别人描述的理想人物,与她的人生產生了交集。 她站在了曾经想成为的那个人面前。 但在激动之后,紧接着涌上的是自卑。 为什么此时此刻,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巨大的无力感呢? 「让我觉得最神奇的是,我读过她写的文章。」章姐说,「她的文风很有你的味道,简直是个『小柳馥烟』。」 「哦?」柳馥烟的眼中划过臆测,骆梓颐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看来我们读过的书,或喜欢的作家很相近呢!如果不是这样,那就真的太神奇了。」 话是这样说,但柳馥烟的语气听起来带有更深一层的含意。骆梓颐不太自在,便坦然承认:「其实你的每一本书我都读过??可能是因为这样,文风才会有你的影子。」 「馥烟的每一本书你都读过?」章姐恍然,「所以你是馥烟的粉丝?之前怎么没听你提过?」 「没关係,有时候读我作品的,不一定是我的粉丝。」柳馥烟浅笑。她平静地把头发塞到耳后,对章姐说:「那我先去开会了,回头再聊。」 「好,你先去忙。」章姐頷首。 骆梓颐看着柳馥烟,期待她在离开前会朝自己点个头,或以眼神致意,但柳馥烟没有再多看她一眼,就直接离开了。 第七话 昫 (4) 会议开得很久,已经到实习生的下班时间了,会议室的门都还关着。骆梓颐对柳馥烟那句「有时候读我作品的,不一定是我的粉丝」耿耿于怀,下午一直心不在焉。电脑开着影评人对刘导演作品的评价,她每个字都看懂了,但一句话都进不了脑袋里。 柳馥烟生气了吗?因为她明明就是粉丝,却不想承认? 不管怎么想,骆梓颐都觉得柳馥烟刚才的反应都像是不高兴了。 独自懊恼了半天,最后她还是决定,在柳馥烟离开杂志社之前要去道个歉。柳馥烟对她印象不好事小,要是造成章姐和柳馥烟之间的尷尬,那可就不好了。无论如何,去道歉、解释一下总不会错。 阿司一到下班时间就走了,其他新闻组的职员今天也离开得比较早,办公室里只剩章姐和骆梓颐。 当章姐泡了不知道第几杯咖啡回来,看见骆梓颐还坐在位子上盯着电脑发呆,便出声道:「今天留这么晚?」 骆梓颐回过神,用手指随意顺了一下头发,心虚地道:「??想再看一下影评。」 章姐喝了一口咖啡,淡淡回答:「要是看不进去的话可以先回家,不然到茶水间弄点饮料,顺便走一走,让大脑休息一下也好。」 神游被发现,骆梓颐羞愧地低下头。「那我出去走一走好了。」 「嗯,还是无法专注的话,可以先回家休息。你已经准备得很周全了。」 章姐刚说完,她位子上的座机就响了。章姐走到办公桌接电话,骆梓颐又在位子上坐了一会,才慢吞吞地拿着保温杯往外走。 杂志社的茶水间,有一格柜子是专门放茶包和咖啡等饮料的。大家出差或出国玩,经常会带当地的速溶饮品回来,所以茶水间里饮料的选择很多。骆梓颐挑了一款没听过的茶包,包装上写的是英文字母,但她读不懂,看看產地,好像是有人去印尼时带回来的。 把热水添进杯内后,骆梓颐拿出手机,传讯息告诉江奕阳她今天可能会在杂志社留到比较晚。 将茶包从保温杯拿出来时,江奕阳刚好回覆她。 「我今天也会晚点才走,下班前设备出了问题。你那边结束的话告诉我,我再过去接你,然后一起去吃晚餐。」 看到晚餐二字,骆梓颐才感觉到肚子空荡荡的。她简单回覆了江奕阳,然后拿着保温杯离开茶水间。 回办公室的路上,她本想去看看会议开完了没,却从走廊这一头看见大宝正站在会议室前。大宝也看见了她,她走过去,发现大宝手上抱着一叠纸张。 「你在等柳馥烟吗?」骆梓颐张望了一下,走廊上只有他们两人。「其他在等拍照签名的实习生呢?刚才明明很多人啊??」 「刚才会议休息时间,柳馥烟到我们组来帮大家签完名了。可能就是因为人太多,签名聊天拖太久,会议才会开到现在都还没结束。」大宝看着她,有些疑惑地问:「柳馥烟没去新闻组吗?不然你怎么不知道?」 听见这句话,骆梓颐好不容易挥散的懊恼情绪又死灰復燃。 该不会是因为她,柳馥烟才不过来的吧? 骆梓颐甩甩脑袋,指着大宝手上的纸张问:「不说那个了,你拿的是什么啊?」 大宝低头看了眼怀中的纸张,踟躕半晌后递到她面前。 「我把柳馥烟这次的新稿子,和我之前投稿的稿件做了比对。」 骆梓颐接过稿子,看见大宝用各种顏色标示出了两份稿件的相同之处。因为是短篇小说,所以文字量不多,但骆梓颐才瀏览完第一页,就发现这两份稿件确实和大宝之前说的一样,从剧情到用词重叠度都太高了,有几句话甚至一字不差。 「你要把这个拿给柳馥烟看?」骆梓颐问。 「??嗯,我想要请她给我一个解释。」大宝看起来很消沉,「你知道,我真的很崇拜她??崇拜到就算她说这一切只是巧合,我都愿意相信。」 「但这是不对的,这很明显就是??」 就是抄袭。 这两个词哽在了骆梓颐的喉咙里。 大宝现在有多难受呢? 她也是追随着柳馥烟的步伐走到这里的人,要亲手摧毁曾照亮自己灰暗世界的光源,有多少人能做到? 两人站在会议室前沉默了很久,以至于会议室的门被打开时,门内门外都被吓了一跳。 「主编??」大宝怯怯喊了一声。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主编讶异地看着两人,她身后的柳馥烟和两位编辑表情也很意外。 「我??有话想对柳馥烟老师说。」大宝鼓起勇气道。 「嗯,说吧。」主编走到一边,朝后面两位编辑说:「你们先回去吧,辛苦了。」 两位编辑走后,主编见大宝迟迟不开口,便道:「你不是有话要说吗?怎么不说?」 大宝抱着抄袭对比的稿子,向骆梓颐投来求救的眼神。 「??请问可以让他单独跟老师说吗?」骆梓颐硬着头皮开口。 主编睨了她一眼,「你是?」 「我是新闻组的实习生。」 「喔??」主编挑眉,神情一言难尽,「章丽的人。」 她略带轻蔑的语气让骆梓颐不太舒服。 「行了,有事直接在我面前讲。」 主编环着手靠到墙上。骆梓颐看见大宝露出绝望的表情。 第七话 昫 (5) 「怎么?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吗?」 主编的眼神在两人不安的脸上逡巡,很快就注意到了大宝手上抱着的文件。 「那是什么?」主编指着文件问。 事已至此,大宝纵然绝望,也不想再磨耗时间和精力了。他转向柳馥烟,把手中的文件递到她面前。 「馥烟老师,您还记得这篇稿子吗?」 柳馥烟一脸意外地接下稿子,读了几秒鐘,眼神微微闪动,但没有惊慌的痕跡。 「这是我以前投稿到《浅海暗室》的稿子,当时您是总编辑。」大宝嚥了嚥口水,继续说:「这次您准备发表在我们杂志社的新作品,和我当时投稿的作品很像,所以我想??请您给我??一个说法。」 柳馥烟盯着那篇稿子,久久都没有动。主编凑过去瞄了一眼,眉头皱了起来。 「你说这是你写的?」主编望向大宝。 「是。」似乎怕主编不相信,大宝又接着道:「之前投稿到《浅海暗室》的邮件我还留着,可以找出来给您看。」 主编沉默了,转头看着柳馥烟。 被三双眼睛盯着,柳馥烟似乎很不自在。她抬起头,从容的表情有一丝松动。 「看来发生了一点误会呢。」柳馥烟浅笑着说道:「我是个读其他作品时,会不小心记下某些句子的人,这个毛病很多写作的人都有,相信你们也懂。我想,我当时就是不小心记下了你的句子和剧情,然后误以为是自己的发想,才把它写成了一篇新的短篇小说。」 大宝和骆梓颐越听越愕然。柳馥烟说的每个字他们都听懂了,但他们不知道这是不是道歉。 有人道歉道得这么理直气壮的吗? 柳馥烟转头对主编说:「杨主编,对不起,你明明说要新稿子的,结果我拿了几年前写过的东西,稍微改一下就交给你。」 她道歉了,但不是对大宝。 「这??没关係啊,只要是没发表过的稿子都可以。」见柳馥烟道歉,主编也有点尷尬,立刻从柳馥烟手中拿走大宝的稿子,「这真是个大乌龙呢!稿子给我吧,我来处理,你先回办公室等我。」 柳馥烟松开拿着稿子的手指,轻轻低了低头,似是在向主编致歉。「不好意思,让你们的实习生不高兴了。那这件事就交给杨主编处理,我先走了。」说完,柳馥烟看了看大宝和骆梓颐,转身朝电梯走去。 骆梓颐僵着身体,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生气,呼吸有些紊乱。 柳馥烟说的每一个字都合情合理,但不知怎么,柳馥烟的话听在她耳里,每一句都像拐着弯在讽刺他们。 她和大宝彻底被柳馥烟四两拨千斤的态度搞懵了,以至于主编对他们说话时,两个人都吓得颤了一下。 「搞什么?你是在指控柳馥烟老师抄袭吗?」主编举起稿子,瞪着大宝低声怒斥,「你要不要先看看你的身份,搞清楚自己的位置?多大的事,居然跑到杂志社的台柱老师面前丢脸!」 大宝垂下头,眼眶红红的。 见大宝受委屈,加上主编明显在袒护柳馥烟,骆梓颐忍不住插口:「我们只是希望柳馥烟老师能解释一下这件事。」 「老师刚才不是解释了吗?」 主编的态度终于让骆梓颐动了怒。她不是编辑组的,不知道这位主编有多严厉多可怕,但她很清楚,这件事错的人是柳馥烟。 「那就不是误会了。柳馥烟刚才的解释,等于承认她抄袭了大宝的作品。」大宝不敢说话,但骆梓颐可吞不下这口气,「如果是抄袭的话,我觉得她至少要向大宝道歉。」 听完她的话,主编露出震惊的表情,一时半会居然没反应过来。 「??道歉?」主编扶着太阳穴,好半晌后「呵」地笑了一声,「你要柳馥烟向他道歉?」 骆梓颐用满含怒气的双眼瞪着主编,大宝在旁边拉了拉她的手臂。 「??你识时务一点,见好就收吧。」面对忿忿不平的骆梓颐,主编不躲不闪,接下了她所有指控的目光,「她不道歉你能怎样?去外面曝光吗?你觉得有多少粉丝会相信,这件事又能溅起多大的水花?」 本以为主编会继续维护柳馥烟,坚持柳馥烟没有抄袭,结果主编反倒劝起骆梓颐来了。 「柳馥烟心高气傲,刚才承认这件事是误会,已经是她极大的让步了。得饶人处且饶人,给她一个台阶下吧,我们杂志社不能没有她。」主编叹气,扬起手上的稿件,「大宝,把这个拿去碎纸机销毁,邮件删掉。这件事到此为止。」 骆梓颐紧张地转头望向大宝,希望他坚定立场,拒绝主编。但大宝连犹豫也没有,就顺从地道了好。 当事人都妥协了,她再生气可就像个丑角了。骆梓颐压下满腔怒火,看着大宝跟在主编身后离开。 拿着保温杯回到办公室,骆梓颐觉得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荒谬至极。不管是柳馥烟抄袭大宝的旧作、柳馥烟被指控抄袭后的态度、主编为杂志社利益包庇柳馥烟的行径,还是大宝在最后放弃反抗的懦弱?? 不对,她现在觉得,曾经崇拜迷恋柳馥烟,还跑来《少年梦》实习的自己,也荒谬得像彻头彻尾的笑话。 骆梓颐回到办公室时,章姐桌上的檯灯亮着,但人不在座位上。正好,她现在没有和人交谈的心情。 她随手收拾了东西,关了电脑,背着背包大步走出办公室。 离开商业大楼后,骆梓颐传了则讯息给江奕阳,告诉他自己下班了。 就让这件事过去吧。她必须在江奕阳过来之前调整好心情,不能被他看出端倪。 骆梓颐这么告诉自己,然后随手打开社群媒体,想转移注意力。她点开应用软体,开啟后的下一秒,画面就跳出了柳馥烟在十分鐘前发佈的新贴文—— 「y大、新闻系、少年梦、小柳馥烟??」 「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人生也是会被抄袭的。」 「会不会有一天,抄袭我人生的那个人,忘了饮水要思源呢?」 第七话 昫 (6) 小吃店人声鼎沸。 交谈笑语,碗筷碰撞,塑胶椅拖拉,老旧冷气嗡然,邻桌飘来的锅物蒸气裊裊,各种食物气味交杂,化成一片寻常烟火气。 骆梓颐对吃什么没想法,江奕阳勾了几道家常菜后,便把单子交出去了。 他回到位子上时,骆梓颐正在倒水。江奕阳将水壶从她手里拿过来,把第二个空杯斟满。 「所以,今天发生什么事了?」江奕阳把水杯放到骆梓颐面前。 「??嗯?」骆梓颐装作没听懂。 「突然在杂志社加班,现在看起来也满腹心事??」江奕阳把手指搁在下巴,歪着头看她,「你这种情绪全写在脸上的人就不必藏了,老实点说出来吧。」 望着江奕阳,骆梓颐心想,他现在这副神情、这个动作,真的挺好看的,换作平时,她可能已经脸红了吧。 「你??有崇拜的人吗?」骆梓颐捏着杯子,声音几乎被小吃店的吵嚷盖过。 江奕阳把身体往前倾,挑眉示意她再说一次。 骆梓颐看着凑近的他,抿抿唇,又说:「你有没有崇拜过谁,或曾经看着某个人,得到努力的动力,想朝对方前进过?」 这一次,江奕阳听见了,但没有回答。他静静看着她,像在等她说下去。 「我以前非常非常崇拜我们杂志社的一位女作家。」骆梓颐垂下目光,「但我今天才发现,她和我想的不一样??」 在寻常气的喧嚣里,骆梓颐用不大的音量,轻轻讲述了今天发生的事情。这是她第一次和某个人聊起柳馥烟对她的意义。她叙述的语气很平静,但用词拣字却掩不住内心的波澜。柳馥烟是她努力的原因,柳馥烟让她对自己枯藤般的人生怀抱绽放的机会。渐渐地,她把模仿柳馥烟当成一种习惯,好像走她走过的路,读她读过的书,写她写过的句子,她就能变成那个嚮往的人。 可嚮往的一砖一瓦盖得有多高,高塔倒塌时她就被伤得有多重。 原来她一直在模仿,从未抵达。她终于发现,她永远无法成为,甚至无法超越柳馥烟。 因为她走的路都是柳馥烟走过的,她读过的书柳馥烟早已读过了,她写出来的词句都是柳馥烟写过的。她一直在用柳馥烟的眼睛看世界,她自以为对世界的所知所感,其实都是柳馥烟咀嚼过的。那么她是谁?她有被人们称之为「才气」的东西吗? 江奕阳来接她之前,大宝打了电话给她。当时她刚看见柳馥烟的「人生抄袭论」,正滑着下方粉丝留言,觉得身体失重。 她接起电话,久久没有开口。最后是大宝先道:「我去新闻组,发现你回家了。」 骆梓颐咬着唇,答:「嗯。」 「对不起,把你捲进这件事里。」大宝的声音也轻飘飘的,「我把资料都删掉了??这件事就这样结束吧。」 车水马龙的路边,骆梓颐深吸一口气,淡声问:「你不替自己讨回公道吗?」 电话里,大宝好像屏住了呼吸。 良久,骆梓颐听见大宝吸了吸鼻子,用气音说:「对不起??不要怪我好不好?」 嘴唇被咬破了,骆梓颐嚐到了的血味。 「我不想??亲手毁掉我梦想开始的地方。」 刚听到这句话,骆梓颐觉得好笑。她甚至认为,这只是大宝在为自己的懦弱找理由罢了。 但和江奕阳谈着柳馥烟,某一刻,她突然明白了大宝的感受。前面讲述柳馥烟时,她用的词有多美好,后面要吐出恶劣的描述,她就有多不捨和煎熬。 好像否定了柳馥烟,也就否定了自己,还连带承认了自己的愚蠢。 待骆梓颐说完,两人面前已经摆好了饭菜。江奕阳把筷子放到她面前,但骆梓颐没有胃口。 江奕阳把碗端起来,见她没动筷,又把碗放了下来。 「听你的叙述,那位柳馥烟,似乎把自己打造成了文坛偶像啊??这没什么不好,但我相信你也知道,舞台上的她肯定和私底下不一样,你只是刚好看见她卸下华服的那一面而已。」江奕阳顿了顿,又接着道:「而且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追随他人,然后又用外界的目光定义自己?发现柳馥烟和你想像中不一样,那收回对她的喜欢不就好了吗?」 江奕阳说的似乎有道理,但骆梓颐觉得,他没领悟到令她痛苦的核心。 「我只是对自己產生了怀疑。我怀疑我让自己变成了柳馥烟四不像的贗品,还敝帚自珍、沾沾自喜。我没能变得和她一样优秀,现在要回头也来不及了。」 「我不知道柳馥烟是什么样的人,但我不觉得她会和我认识的骆梓颐一样。」江奕阳望着她,「在我看来,你比她优秀多了。」 骆梓颐不安躁动的心神,因为他的话而稍微被抚平了。但新的不安随之袭来。 「那只是因为你不知道柳馥烟有多优秀而已。」 骆梓颐开始细数柳馥烟的丰功伟业,一条条背得比必修课的考试内容还清楚。 「她十四岁就出道,高中时得了好多文学奖,她高中老师还说,柳馥烟是他见过最完美的学生。她大学一年级写的第一部小说卖了好几刷,大三就当杂志总编辑,大学年年拿奖学金??而且她漂亮又孝顺,从大二开始,她就把好几万的版税存进一张卡里,送给妈妈当礼物??她前阵子买新别墅,在社交帐号上晒奢侈品,被很多讨厌她的网友批评,但那些其实都是她凭着努力得来的??」 骆梓颐还打算继续说,但江奕阳不以为然地笑了出来。骆梓颐打住,用眼神问他在笑什么。 「这些都是那个柳馥烟说的?你相信这些?」 江奕阳在笑,似乎真觉得她如数家珍的内容很有趣。 「我不清楚这个行业的详细情况,但大三就当杂志总编辑??那个杂志怕不是她自己创的吧?」 江奕阳的笑没有恶意,也不带轻蔑或贬低,但骆梓颐越听越难受。 「还有,连我这个外行人都知道近几年出版业不景气,你说她靠卖书买别墅和奢侈品,我可不相信。还以为你聪明呢,原来这么单纯好骗,早知道就早点把你拐回家??」 江奕阳伸手想摸骆梓颐的头,但骆梓颐躲开了。 这是她第一次拒绝江奕阳的碰触。江奕阳的手滞在空中,脸上的笑也凝住了。 「生气了?」江奕阳犹豫了一下才收回手。 骆梓颐没说话。 刚才那些,都是自国中在书店读到柳馥烟的第一本小说起,她就深信至今的事情。现在冷静想想,似乎真如江奕阳所说,有些不合常理。 她多年来凝视的柳馥烟、社群中柳馥烟讲述的完美人生,突然因谎言爬出了裂痕——这和柳馥烟抄袭带给她的衝击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不是故意詆毁你曾经的偶像,可是这个年头,走这一行很难大富大贵。」 江奕阳说得很客观平静,但骆梓颐此刻已经敏感到禁不起一点刺激了。 「你的意思是我想从事的行业没有未来?」 骆梓颐能感觉到残存的理性叫她闭嘴,可自尊心被践踏的屈辱感,此刻正喧嚣着寻找出口。 「这么说有些偏颇,但我认为走文科的话,未来的路确实比较艰辛。」 「你在否定文史哲的重要性吗?」 「我没有否定。但从现实层面上看,我觉得除非家里有经济馀裕,否则不该踏入这一行??」 骆梓颐倏地站起身。 她的动作太大,连邻桌用餐的客人都投来目光。 等其他客人不再注意这里后,骆梓颐才看着错愕的江奕阳,淡淡道:「早就听孙长安说你诚实,我今天总算领教到了。我没胃口,想先回宿舍,你慢慢吃吧。」 语毕,骆梓颐抓起放在一旁的背包,扭头朝店外走。 直到踏出店门,她都咬着牙,努力不然泪水夺眶。 今天,她似乎被全世界背弃了。 第七话 昫 (7) 週末过去了,江奕阳没有联系骆梓颐。 还在气头上时,骆梓颐暗暗发誓,她绝对不会先低头找他。后来气消了,骆梓颐手机不离身,经常误以为手机在震动,或自己错过了什么新讯息。又过了一段时间,骆梓颐想屈服了,睁着眼的每一秒都变得煎熬。她无时无刻不在想,江奕阳是不是生气了?她是不是太无理取闹,把气全撒在他身上了? 到最后,这样的心情变成了恐惧。她害怕江奕阳真的烦了她,想和她就此结束关係。 但话又说回来,他们现在是什么关係呢? 他们什么也不是。 思及此,骆梓颐突然觉得这场冷战毫无意义,彷彿只是与朋友偶然一言不合的小吵小闹。但要她带着这种心情去向江奕阳道歉,她又不乐意。况且要是她一通电话过去,发现江奕阳没有联系她,是因为真的只把她当成普通朋友,抑或觉得他们两人不合适该怎么办? 所以骆梓颐退缩了。週六早上她想,等等吧,和好这种事,晚上谈比较浪漫。到了晚上她又想,还是週日谈吧,解开心结,明天也好继续上班。週日早上醒来她想,已经是这週的最后一天了,江奕阳说不定会联系她,不如再等等吧。 就这么等呀等,等到了週日晚上,骆梓颐收拾好隔天採访要用的纸笔工具,暗暗决定,明天採访一结束,她就联系江奕阳。 週一,可能是太兴奋了,第一个闹鐘响起,骆梓颐就睁开眼睛,跳下床梳洗。 因为章姐要骆梓颐先到公司和她会合,再坐她的车一起过去,所以骆梓颐一早便搭公车前往杂志社。她比平时还早出门,路上除了要早起到校的国高中生,几乎没有其他行人。 抬头看了眼旁边身穿制服、垂着肩膀,手拉公车吊环摇摇晃晃背英文单字的女孩,骆梓颐想起了过去浑浑噩噩的自己。 她轻拍女孩的手臂,站起身说:「你坐吧。」 女孩看起来很惊喜,但还是推辞着说不用。 骆梓颐站到座椅旁,浅笑着说:「没关係,我快要下车了。」 这一天的开始很美好,让骆梓颐忘了週末有多鬱鬱寡欢。她浮现现在就传讯息给江奕阳道歉的念头,但手机刚拿起来,很快又放下了。 要是现在传了,採访时她可能会心不在焉地想确认江奕阳回覆了没,还是等工作结束后再说吧。 走进办公室,骆梓颐发现章姐的办公桌上放着包包,椅子上披着外套,只是主人不知去向。 大清早起床,又兴奋到现在的脑袋,在进了办公室后终于稍微冷静,睡眠不足导致的困倦潮水般浅浅漫来。骆梓颐带上钱包,打算到对面的便利商店买咖啡。 走出办公室时,她突然想到章姐可能在茶水间,便想过去探探。如果章姐真的在,她也好先打声招呼。 朝茶水间走近,果然能听见谈话声,但那道声音不是章姐,而是编辑组的主编。骆梓颐本想离开,但听见主编说的内容,又不由得停下脚步。 「你应该知道今天的採访有多重要,别搞砸了。」主编的声音很冷淡。 「你真的放心把拯救杂志社的重责大任交给我呀?」 听见章姐轻嘲的口吻,躲在墙边的骆梓颐下意识放轻呼吸。 「不然呢?你有能耐拉到这条人脉,我们就只能靠你了啊!反正这种事你最拿手了不是?」主编笑了一声,「我听说你要带那个女实习生去?」 「现在连我带哪个实习生外出採访,主编都要管了?」 「你多心了。我只是好奇,你是不是想把她培养成第二个章丽。」 「她有那个资质,看不出来吗?」 「她是挺有资质的。」主编道,「不过我上星期跟她说了几分鐘的话,唔,怎么说呢??感觉傲骨嶙峋哪!」 「上星期?怎么回事?」 「呵,就那个柳馥烟啊??」 趁两人聊起上週发生的事情,骆梓颐轻手轻脚往后退,快步离开茶水间外的走廊。 她没有坐电梯,而是从楼梯一路往下走,越走越快,呼吸越来越急促。 等骆梓颐回过神,她已经站在对街的便利商店前了。 骆梓颐气喘吁吁地站在店外喘气。回忆刚才主编和章姐的对话,她没有一点头绪。 第七话 昫 (8) 等骆梓颐坐上章姐的车,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了。章姐和刘导的助理断断续续讲了一上午的电话,听内容,似乎是刘导的行程耽误了。平时作风强硬的章姐连声道着没关係,捺着性子问刘导那边什么时候会结束。最后他们是怎么谈的,骆梓颐不清楚,但听章姐回话的内容,大概能猜到章姐决定驱车到外县市找刘导,而刘导则会请她们吃饭作为赔礼。 系上安全带时,骆梓颐想起查找资料的过程中,曾看到几则娱乐新闻说刘导得的奖越多,大头症就越严重。她不知道在演艺圈临时改採访时间或放人鸽子算不算耍大牌,但现在看来至少空穴不来风。 车子开上交流道,平稳地驶在高速公路上。章姐抓着方向盘说:「后座的塑胶袋里有两颗饭糰,饿的话就拿出来吃。」 骆梓颐扭头看后座,果然有一个白色的塑胶袋。 「是午餐吗?」 「对。我们可能下午才会到。」章姐回答。 「我还以为一个小时左右就会到了。」 「没那么快。他们在山上拍戏,光上山就要半个多小时。」 知道要坐那么久的车,骆梓颐暗暗叫苦。她回头把塑胶袋拿过来,小心地拿出一颗饭糰。饭糰还是热的。 骆梓颐好奇问道:「章姐,你刚才都在讲电话,怎么有时间去买饭糰哪?」 「我叫阿司去买的。你当时好像不在办公室。」 「啊??」这下阿司肯定更讨厌她了。 骆梓颐打开饭糰的外包装,轻轻咬下一口。 「还有一件事要先提醒你。这次的採访很重要,所以我希望你待会能尽量配合。」 这句话和骆梓颐刚才在茶水间外听到的一样。她嚼着饭糰,嚥下食物之后才说:「是哪方面的配合呢?」 「所有方面。说得更直白一点,就是我要你积极表现,尽量让刘导开心、对我们留下好印象。」章姐说,「最近杂志越来越不好做了,『少年梦』这种青春路线的杂志也很难朝纯文学转型。上面的意思是接下来要在演艺圈找出路,做影视圈、音乐圈、网红界的人物访谈,看能不能拉一点销量。」 骆梓颐默默点了几下头,想到章姐开车看不见,便出声道:「我听其他实习生说,之后还会做一个专题,是最近小有名气的日本歌手??」 「没错,这条线还是刘导牵的。不只是国内演艺圈,刘导在国外也有人脉,是我们杂志社转型的关键人物。」章姐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所以我们今天任务重大,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章姐说得这么严肃,令骆梓颐也有些紧张。回忆在茶水间外听到的对话内容,章姐和主编说她「有资质」,所以选择带她来採访,看来是她真的有某种才能,可以帮杂志社起死回生。骆梓颐抿唇想,又咬下一口饭糰。 她绝不能让章姐失望。 开了很久的车,终于抵达片场所在的山区。前往山顶的道路九弯十八拐,骆梓颐刚开始还觉得没什么,十分鐘后,还没消化完的食物就开始不安于胃,躁动地随山路旋转。章姐自己开车,所以不会晕车,但副驾驶座的骆梓颐处于呕吐的边缘,要吐不吐的感觉十分难受。 章姐时不时瞥一眼骆梓颐,边喃喃着「糟糕」,边放慢车速,想在路边找能停下来休息的空间。山路能停车的地方少,偶尔才有一块为车辆闢出的空间,她们休息了两次,终于抵达目的地。骆梓颐坐在公共洗手间外的花坛调整状态,胃里不舒服的感觉消失后,才走去找正在讲电话的章姐。 章姐揪着头顶的发丝,掛掉电话,环顾旁边一整排店家,然后指着一间还暗着灯的小店说:「我们不能进片场,得在外面等刘导。刘导说今天晚餐会在这里吃。」接着,章姐的手指移向更远一点的咖啡厅,「待会要在那里做採访,我们先过去等。」 刚晕完车的骆梓颐头昏脑胀地点点头,跟在章姐后面,慢慢朝咖啡厅走去。 第七话 昫 (9) 咖啡厅位在观景台旁,是一间漆成木头色的屋子,朴素但不带怀旧氛围,又恰当地融入了这片山色。店内没有冷气,老旧的吊扇在头顶旋转,柜檯后方不见人影,只有cd播放器唱着上个年代的抒情慢曲。 店内没有客人,骆梓颐慢慢走过柜檯前,看见cd播放器旁立着整排旧cd,里面很多是老骆也有收藏的民歌经典。骆梓颐端详cd时,章姐走到她旁边道:「我们坐窗边吧,那里景色好。」 骆梓颐闻言望去,大片落地窗的另一头,是一片山峦拥抱云靄的绝色。云海像被收拢在绿山之间,又像一片雪白的湖泊,等待凡人临湖洗净俗世的尘埃。 两人挑了落地窗中间的位子坐下,章姐脱下外套披到椅背上,望着柜檯上方的长条型黑板问:「想喝点什么?」 骆梓颐转头看黑板上的菜单。她刚晕车,不想喝加了牛奶的饮料,迅速瀏览几遍菜单上的饮料名后道:「柳橙汁。」 「好,那你去点餐。」章姐拿出钱包递给她,「帮我点一杯冰拿铁,顺便要两块蛋糕,口味你来挑。对了,记得拿收据。」 骆梓颐听话地带着钱包前往柜檯。柜檯后方没有人,骆梓颐在檯前张望了一下,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冒出来。 「要点什么?」 一个披着头发的阿姨站起来,骆梓颐这才发现柜檯下还有一层桌子,桌上立着的手机似乎是某档连续剧,阿姨刚才就坐在凳子上追剧。骆梓颐感到神奇,阿姨听到有客人进来也不站起来看看,对外人完全不戒备。 骆梓颐打开钱包,看着菜单道:「要一个起士蛋糕、一个巧克力蛋糕、一杯冰拿铁??」 阿姨扠着腰,见她停下来便问:「这样就好?」 「??再一杯冰美式。」骆梓颐赶紧说。 听见章姐要喝冰拿铁,骆梓颐就有点侷促,一直觉得自己喝柳橙汁不合适,太像小孩子。因此即便她平时不怎么喝咖啡,还是硬着头皮点了一杯没有牛奶的美式。 可能因为地处偏远的观光地,饮料和甜点的价格都贵得吓人。但反正不是她付钱,她不必操心这个。骆梓颐从章姐的钱包里拿了足额的钞票和零钱,又要了收据,然后走回座位。 章姐正在看手机,见她回来,把钱包和收据都收回包包里。 「回去要报帐,弄丢就不好了。」章姐咕噥。 想到章姐刚才在车上说的话,骆梓颐摆弄着手指,半好奇半担心地问:「章姐,杂志社的情况很糟吗?」 章姐双手环胸靠上椅背,长叹一口气道:「不太理想吧。原本预计再三到五年左右就要收掉。」 骆梓颐垂眸盯着桌面。杂志可能停刊,她不必负责,但就是莫名感到抱歉。 「从几年前开始,杂志就靠跟柳馥烟那批老作家邀稿在撑,但柳馥烟??这几年也过气了,没什么用。」 章姐轻轻一笑。骆梓颐打了个寒颤。 「所以我们现在才来这种荒郊野外帮杂志社找出路。顺利的话,再挺个十年都不成问题。」章姐从包包里掏出防晒乳,慢悠悠地将乳白色膏体涂上手臂,「你啊,待会好好表现。我是不会乱挑人来跟我做採访的。」 骆梓颐大受鼓舞,战战兢兢地说好。 她们点的饮料很快就做好了。阿姨在柜檯后高喊了句「餐点好了」,又坐回柜檯下看电视剧。骆梓颐自动跑到柜檯,将那不轻的托盘端到座位上。 骆梓颐把章姐那杯冰拿铁放到她面前。章姐将防晒乳收回包包里,看着骆梓颐把甜点饮料摆齐。见她把柳橙汁改成了冰美式,章姐没说什么,见她点了巧克力和起士蛋糕,章姐也没有反应。 乌黑的冰美式里放了些许冰块,和玻璃杯壁碰撞出夏天的声音。骆梓颐就着吸管吸一口,苦得瘪嘴。她想拿蛋糕的甜味来中和一下味觉,但章姐还没动叉子,她便也不敢动。 这时,骆梓颐放在桌上的手机传来震动,居然是孙长安打来的。 骆梓颐拿起手机,小心地对章姐说:「我去接个电话。」 「去吧。」章姐终于拿起叉子吃了一角蛋糕。 骆梓颐走到店外,找到一片树荫,走过去接起电话。 「喂?」 「哟,骆梓颐,上班还敢接电话聊天呀?」 「知道我在上班还打给我!」骆梓颐没好气地道,「我跟上司一起出门採访,现在刚好有时间。说吧,什么事?」 「原来如此。我问你啊,你跟江奕阳吵架啦?」 骆梓颐愣了一下,顿时不自在起来。 「他跟你说的?」 「唔,也不算。我叫他今晚接你来我们家吃炸鸡看电影,结果他说你在生他的气。」孙长安用教训般的口吻道:「我说你们都几岁了,还是认识那么久的老朋友,怎么还吵吵闹闹的?」 骆梓颐语塞。 「其实??」其实我们可能称不上「老朋友」。 「别狡辩了啦!你今天晚上来我们家看电影,顺便跟奕阳和好。」 不用孙长安说,骆梓颐原本也打算今天晚上主动找江奕阳把话说开的,但现在採访行程被耽误了,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 「今天有点难,我人在外县市的山区,回去可能已经很晚了。不然明天吧?」 「跑那么远?」孙长安讶异,「明天我跟胡励晚上都有约,戚翔恩也不在家,只有江奕阳能陪你了。」 听到要和江奕阳独处,骆梓颐登时有些彆扭。但她原先的计画中,本就是两人独处,这么一想倒也没什么好犹豫的。要是败给逃避心理,就只能原地踏步了。 「好,那你能帮我转告江奕阳吗?」骆梓颐道,「就说我下班之后会在公司对面那家便利商店等他。」 「知道啦!」掛断电话前,孙长安不忘提醒她:「江奕阳那傢伙性格有缺陷,你要发挥爱心,多包容他一点。」 骆梓颐噗哧笑了出来。 第七话 昫 (10) 骆梓颐和章姐在咖啡厅里做了採访前的准备,又枯等许久,太阳几乎下山的时候,刘导终于来了。 晕了一路车,加上被晾在咖啡厅里,骆梓颐难免心浮气躁。她看看章姐,还是一样专业冷静,彷彿此刻正稳坐杂志社办公室。想到章姐刚才提醒她要好好表现,因为她不会乱挑人来跟她做採访,骆梓颐立刻端正心神,调整好状态。 刘导是个风雅的中年男人,身材微微发福,可看起来依旧绅士。他的下巴和唇上蓄着一圈短短的小鬍子,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在这盛夏闷热的山区,居然穿了笔挺的黑衬衫西装裤来赴约。 刘导进来后没有先坐下,而是站在桌旁对她们两人鞠了一个躬,随他而来的助理也跟着弯下腰。 「今天拍摄不太顺利,行程一拖再拖,实在抱歉。我刚刚流了一身汗,过来之前洗了澡,结果又耽误了时间,希望两位不要介意。」 章姐和骆梓颐不胜惶恐,赶紧起身跟着哈腰,嘴上说着没关係,腰努力弯得比刘导还要低。 刘导鞠躬道歉后,便像无事发生似的坦然入座,他对助理摆摆手,助理就机伶地跑去柜檯点咖啡了,似乎对刘导惯喝的饮料熟稔于心。骆梓颐瞥了眼那名助理的背影,居然微微升起钦羡之情。 她偷瞄章姐面前的饮品。拿铁。冰的。 刘导和章姐间聊几句,等饮料上桌才正式进入採访。採访问题已经寄给刘导看过了,这次採访主要由章姐提问,骆梓颐拿着录音笔和笔记本在旁边记录。今天本来还找了杂志社的摄影师要拍照,但因为地点和时间有异动,拍摄只能取消,刘导说已经和摄影师另约了时间。 採访很顺利,这不仅要归功于章姐驾轻就熟的人物採访功力,刘导是个聪明的受访者也是原因之一。刘导非常清楚她们每个问题的目的,知道她们想听什么样的内容,也明白什么故事能发挥在报导里,会适时补上能让报导内容更有趣的题外话。章姐和刘导表面上气氛轻松,看起来像在话家常,但骆梓颐听着两人行云流水的一问一答,默默组织笔记,敏锐地察觉到刘导几乎没有说一句明显不能放进报导中的「废话」。不只如此,採访的虽是章姐,但刘导回答时,偶尔也会看着骆梓颐,让她觉得自己得到了充分的尊重,彷彿刘导不认为她只是章姐带来的小助理。 《少年梦》主打青春路线,骆梓颐在设计问题时,希望朝杂志社风格靠拢的同时,也能契合导演的近期活动。刘导目前在拍一部凄美的爱情片,骆梓颐读过原着,也查过网路声量,知道这部片光决定改编开拍就备受期待,而她当然也在採访问题中提到了电影。 「您曾获得这么多奖项,拍过的作品数量可观,这却是您第一次执导爱情题材??」 章姐才起了个头,刘导便露出瞭然的笑容。 「我们很好奇,您人生中第一次接触到爱情题材的作品是什么时候?无论是电影还是文学。」 「啊??」 刘导长叹一口气,环着胸凝视天花板的吊扇,骆梓颐也顺着他的目光偷偷看匀速旋转的扇叶。吊扇摇摇晃晃地转着。 「我很喜欢这个问题,让我想起小时候第一本读到以爱情为题材的书。」 我知道。骆梓颐心想。她在别的报导里看见刘导提过,他八岁时第一次阅读爱情题材的文学作品,但没说是哪一部,她出于好奇才设计了这一题。 「在版权意识还没这么好的年代,有很多书是没经过授权,大家自己私印的,我读到的那本也是。书大概这么大,封面是素色的,上面就只印了书名,连作者都没写。」刘导用双手比出一个大小,目光没离开吊扇。「那本书夹在我们家书房的旧书堆里,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特别薄,纸页都有点散了。」 吊扇继续摇晃,偶尔发出吱嘎声。 「书封上写着三个字,春琴抄,我看不明白,就打开来读。结果读完以后,反而想当拍电影的人。」刘导笑,「当然,后来又读了《键》??太吸引人了。」 骆梓颐抿唇,第一次犹豫起这句话该不该写进报导里。这部作品确实也是谷崎润一郎的代表作,文学价值不必多言,但明显和杂志社以往打安全牌的青春风格大相径庭。 要不先记录下来,回去再问问章姐吧?反正后面这句,刘导只是提一嘴而已。骆梓颐写划几笔,听见章姐已经进入下一个问题。 她抬起头,却撞见刘导用一抹诡异的笑容盯着自己。 刘导双唇微张,小鬍子圈起的嘴,一个暗红色水光闪烁的湿润山洞,有条蟒蛇般的舌头盘踞。它粘腻地蠕动,伏在洞口,似欲伺机探出头朝她吐信。 骆梓颐寒毛直竖,后颈都凉了起来。只见刘导突然闭起唇,朝她礼貌微笑,泰然自若地回答章姐的问题,彷彿刚才那一幕只是她看错了。 不,应该就是她看错了。 毕竟刘导可是大师级别的人,他们正在谈论的,也是崇高的文学与电影。 第七话 昫 (11) 採访完毕后,四人前往咖啡厅旁的小餐馆共进晚餐。 刚才上山时店还没开,现在餐馆的灯在夜里亮起,这才能看清店内的模样。整间店的装潢以大自然的色彩为基底,略显廉价但富有童趣。浅木色地板上,餐桌桌脚点缀假花假草,垂坠的灯具电线被爬藤植物缠绕,但看上去也是假的。能看见山嵐美景的那一侧,店家做了一大片对外窗,让临窗而坐的客人能享受夜晚的习习凉风。 时间不晚,可许多观光客、登山客模样的客人已将店里的好位子佔了一半,靠窗位当然也没有了。跟在刘导身后,骆梓颐深感可惜,又暗暗希望刘导能将他们领到靠停车场这一侧的窗边座位,因为店内灯光太昏黄,她不喜欢。 而刘导想必没听见骆梓颐内心吶喊的祈求,不只拣了店里最昏暗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入座,还完全没有问骆梓颐和章姐想坐哪里。问是问了,但问的是:「坐这里可以吗?」她们哪敢说不可以,连忙一脸欣喜地称讚位子不错。 骆梓颐在章姐身边的位子坐下,猜测刘导也算公眾人物,不好坐太显眼的位子。况且以刘导这么一个「名利双收」的人物,甘愿屈就这种小店,也算难能可贵。想到这些,骆梓颐很快就不介意位子的事了。 坐下后,她才发觉刘导的助理没入座,而是站在一旁倾身听刘导说着什么。 「??大概两个小时吧,结束了打给你。」 那名助理慎重地頷首,又朝骆梓颐和章姐点头致意,然后很快走出了餐馆。 「助理先生下班休息了?」採访结束了,章姐的语气和刚才相比轻快不少。因时制宜地改变语气,可能也是职场交际的窍门之一。 「还没呢!回去工作了。」刘导朝助理离开的方向努下巴,「待会还要过来接我。」 骆梓颐抿唇,看见桌上放着水壶和玻璃杯,主动拿起来替大家倒水。 菜色主要由刘导决定,章姐只在刘导的劝说下点了一道。刘导还点了三瓶瓶装酒,招服务生来点菜时,张着嘴转头看桌上已经倒满水的玻璃杯,又对服务生说:「再给我们三个空酒杯,谢谢。」 那一瞬间,骆梓颐对自己很是懊恼。 菜都上完了,骆梓颐和章姐也等到刘导先动筷才敢跟着夹。骆梓颐怕待会下山还要晕车,默默嘱咐自己不可以吃太多。章姐每次夹菜都只夹一小口,刘导也没怎么动筷,酒倒是喝了不少。 「你们现在已经下班啦!工作结束了,别那么拘束,放心吃,我请客。」刘导红着脸,笑咪咪地说,看起来已经有了几分醉态。骆梓颐纵然还没出社会,也知道这只是表面之词。工作要是真的结束了,没有人会想和客户或上司吃饭。工作结没结束,不是时鐘、打卡机或待办事项定义的,是看谁在跟你说话定义的。 「今天的採访问题很有趣,我能发挥的空间很大。」要她们别拘束的刘导,彷彿怕她们真的忘了身份,话锋一转,又用称讚下属的态度对章姐举起酒杯,「问题设计得不错,优秀!」 骆梓颐微笑着低下头,等待章姐唤她的名字,告诉刘导这次的问题是她这个实习生设计的。而章姐嫣然一笑,举起酒杯和刘导碰了碰,说:「谢谢刘导夸奖。」 骆梓颐错愕地往旁边瞥了一眼。她不敢光明正大地瞥章姐的脸,只敢偷瞄章姐的裤子。 她很快就想开了。章姐应该是站在杂志社的立场道谢,一定是她想多了。章姐用心良苦提拔她,还带她来採访,绝不是会抢人功劳的那种上司。 刘导一杯酒下肚,豪迈放下酒杯后,见章姐那杯酒原封不动地放着,佯装不满地道:「小丽,你这就不对了,我以前是这样教你喝酒的吗?」 章姐又笑了,这次的笑里满是歉意。 「对不起嘛,导演!可是我等一下还要开车啊!」 「天都黑了开什么车!我这边帮你腾一个位子,你今天晚上睡我那!」刘导拍拍胸脯,表示包在自己身上。 「不行啦,刘导。」章姐软着声音说:「我还要送我们的实习生回家呢!第一次带她出门採访就这样,会吓到她的。」 刘导恍然大悟,眼睛望了过来。蛇一样的眼睛。 「不然妹妹??」刘导伸出舌头舔唇,「代替小丽喝吧?」 骆梓颐挺直腰桿,慌忙道:「啊,我——」 ——你啊,待会好好表现。我是不会乱挑人来跟我做採访的。 章姐说过的话在脑海里闪过。 骆梓颐怔住了。 章姐是这个意思吗?章姐不是这个意思吧? 「梓颐。」 骆梓颐正恍神,章姐突然喊了她。骆梓颐望向章姐,希望能从她的脸上找到解答,但章姐的表情平静得像在说「帮我点一杯冰拿铁」。 「怎么愣着?」章姐淡淡问,「你可以代我喝吗?」 骆梓颐不说话。 她喝过酒,但平时不喝,酒量想当然也不好。应酬喝酒就跟传说中的出轨法则一样,只有零次跟无数次,一旦喝了一口,哪怕只抿一点,一口会变成两口,两口会变成三口,三口会变成半杯,半杯会变成一杯,喝了一杯没醉就变成两杯。在应酬的饭桌上,越清醒代表越没诚意,只要没醉,就会一直一直被半劝半威胁地灌下去。但自己先捨弃底线,岂能怪对方软土深掘? 「梓颐。」章姐又说话了。「能喝就说能喝,不能喝就说不能喝,没关係。」 这个「没关係」,骆梓颐当然也是不会信的。刘导蛇一样的眼睛盯着她们。 如果章姐这番话不是真心的,答案只有一个。但如果章姐这番话是真心的?? ——我要你积极表现,尽量让刘导开心、对我们留下好印象。 ——我们今天任务重大,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不太理想吧。原本预计再三到五年左右就要收掉。 答案还是只有一个。 骆梓颐望着章姐,嘴唇闭在了「不能喝」的位置。 她捏紧拳头。 说实话,杂志社倒闭关她什么事? 「能喝。」她听见自己说。 章姐收回目光,似乎松了一口气。 刘导乐了,举起酒杯,见骆梓颐还杵着,夸张地叹气,朝她招手,「妹妹,过来。」 骆梓颐听话地站起来,迈着僵硬的步子走到刘导旁边。 「坐这里,我才能好好照顾你。」刘导笑着拍拍身边的座位,又顺手把骆梓颐那杯酒拿了过来。 骆梓颐在刘导旁边的座位坐下。 「酒会不会喝?」 「会。」她垂着头。 「有前途!来,乾了!我们合作愉快!」刘导把骆梓颐那杯酒放到她面前。 骆梓颐盯着那杯酒,抓住杯柄拿起来。 突然??不知为什么,就是突然,她想起江奕阳。原来她还有好多话想对他说。 在章姐和刘导的凝视下,骆梓颐把酒杯靠到唇边,张嘴开始喝。 先是一小口,然后一大口。 喝了三分之一,她呛到了,停下来开始咳嗽。 「喝太快啦?」刘导伸手抚她的背。用抚的。骆梓颐闻到他身上刺鼻的酒气。 她感觉自己的手在颤抖。 「急什么呢?」 刘导沿着她刚硬的脊梁往下抚,然后收回手,大掌又滑到她的大腿。他在她的大腿内侧,轻轻捏了一下。 「慢慢喝啊,夜这么长。」 第七话 昫 (12) 骆梓颐回到宿舍时已经凌晨了。 有学生晚归,宿管阿姨一般会唸两句,看见她走进来时却什么也没说。骆梓颐知道自己的状态很糟,但不知道糟成这样。 走进电梯,骆梓颐在电梯惨白的光线下,看见自己在镜中更加惨白的脸。她的嘴唇被自己咬破了,眼下倦色浓重,眼皮浮肿,披头散发双肩垂颓,整个人状似女鬼。 进了寝室,杨菀紜已经睡了,正轻轻地打着鼾。骆梓颐替电力耗尽的手机接上充电线,换下脏衣服,走到厕所去卸妆洗脸。刚洗完脸,熟悉的反胃感涌上,她衝进厕所呕吐,情急之下把头栽进脏黑的马桶里,却只呕出一点透明的唾沫。 晚餐吃进肚里的东西,可能在下山的路上就吐完了。她吐了两次,吐第二次时还委屈地哭了。怕被章姐发现,她吐完后还在树丛边蹲了一会,擦乾眼泪后才抿着嘴返回车上。章姐全程一语不发,没责怪也没慰问,她把车上的面纸递给骆梓颐,彷彿那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全都毁了。骆梓颐想。 章姐大概已经在后悔带她来採访了吧? 浴室热水早就停供了,骆梓颐简单盥洗后便回寝室潦草睡下。平时静謐得让人能一夜好眠的宿舍大楼,此时充满漆黑诡譎的氛围,黑夜中似乎有双大手准备伺机而动,在暗夜中扯下她的棉被,将整个地狱的重量压到她身上。风萧萧吹,窗外鬼影幢幢。骆梓颐缩在棉被里,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杨菀紜轻轻浅浅的鼾声上,终于极不安稳地睡去。 一夜,骆梓颐惊醒了四次。第一次翻过身在枕头旁边摀着嘴巴乾呕,没呕出东西,但脖子上全是冷汗。第二次,她拥着被子惊醒,心脏跳得像快刺穿胸腔,她喘着气看一片漆黑的寝室,仔细确认室内有没有别人——还好,只有杨菀紜。第三次她记不太清是怎么醒的了,她只记得自己突然从睡梦中睁开眼睛,瞪着漆黑的天花板,手脚缩在棉被里发抖。第四次,她惊也惊倦了。她想睡觉,真的好想睡觉。肌肤突然记起蟒蛇爬过脊梁,缠住大腿的感觉,她劫后馀生般小声哭了起来。她又哭又骂自己没用。她居然这样就被打倒了。那些被蟒蛇爬进身体里的男孩女孩该有多痛?想到这里,她突然痛恨起他们的脆弱,将被子捏在手心,为这个世界的野蛮哭得泣不成声。最后,在昏睡过去前,她隐约听见啁啾鸟鸣。 骆梓颐醒来时,杨菀紜已经出门了。心里有团雾,闷闷地哽在胸口,她深呼吸几次,但那团雾没有消失。看了一下时间,早上十点。骆梓颐下了床,看见桌上放着一个塑胶袋,打开来是简单的早餐。 骆梓颐点开充完电的手机,里面有两条讯息。第一条是杨菀紜昨晚传来的。 「你还好吗?怎么还没回来?」 第二条是杨菀紜今天早上传的。 「我买了早餐给你,放在你桌上啦!」 骆梓颐微微一笑,起雾的心头暖洋洋的。 章姐体谅她昨天太晚回家,要她今天下午再到公司去露个脸就好。骆梓颐慢吞吞地吃完了早餐权充午饭,又去洗了个冷水澡,回来收拾一下后便出门了。 前往杂志社的路上,她将昨晚穿的衬衫和长裤送去乾洗。从塑胶袋里将脏衣物拿出来时,一股淡淡的酒味和汗味飘散出来。骆梓颐皱眉忍住反胃的感觉和重现的记忆,有些抱歉地把衣服递给乾洗店的阿姨。阿姨似乎已经习惯了,没什么表情地向她收了钱,再告诉她取衣服的日期。 哽在胸口的雾还是没有消失。骆梓颐搭公车前往杂志社的路上,一直在做深呼吸,吸到上气不接下气,仍不见效。 她好像把昨夜山上的云雾装在身体里带回来了。 走进大楼坐上电梯,骆梓颐继续专注深呼吸。当电梯叮一声抵达杂志社所在的楼层,她从雾中惊醒。 她是把山上的浓雾带回来了。昨夜的夜不成眠和这种如鯁在喉的感觉,她不想再忍受下去了。她不想再做恶梦。 深吸一口气,骆梓颐阔步踏出电梯。走进办公室时,新闻组的职员抬起头,亲切地对她打招呼;阿司还是一样对她漠不关心;章姐面色疲惫,看起来睡眠不足。 骆梓颐在座位上放好东西后,打开电脑,随手翻开日志本,确认今天的待办事项——今天谁都没有安排工作给她,不过做做样子而已。骆梓颐在电脑的共用硬碟上打开昨天的录音档,确认没问题后,又从包包里拿出採访笔记。 她瞄一眼章姐,发现章姐捏了捏鼻梁,站起身,拿着马克杯慢慢往外头走去。 章姐应该是要去茶水间。骆梓颐拿起保温瓶跟了出去。 一路尾随章姐到茶水间外,骆梓颐在门口等了会,直到听见咖啡机的磨豆声响起,才推开门走进去。 茶水间里没有其他人。骆梓颐关上门,对章姐道:「章姐,我来上班了。」 章姐没回头看她,继续低着头捏鼻梁,用鼻音浓重的声音答:「嗯。」 「今天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事吗?」 「没有??明天再找事给你做。」 章姐看起来不是很想搭理她,但骆梓颐不管,她不知道自己再过几天,几小时,或几分鐘,就会让这件事得过且过。 「章姐。」骆梓颐看了静静关着的门一眼,「我有事想跟你说。」 章姐终于放下手,转头朝她望来。 她脸上表情蕴含的意思再清楚也不过:你别告诉我採访出了问题。 骆梓颐让自己用最理性的声音对她说:「是关于昨天採访的事。」 章姐盯着她。 「说。」 「昨天採访的时候,刘导摸了我的大腿。」 一阵静默。 骆梓颐抿唇,想了想,又补充道:「大腿内侧??他捏了一下,在我们喝酒的时候。」 这么说,章姐会懂的。 毕竟章姐是在职场打滚多年的女人。 「然后呢?」 骆梓颐猛然抬起头,眼睛微微睁大。 章姐转身拿起冲好的咖啡,啜了一口,问:「然后呢?就这样?」 「??对。」骆梓颐又解释了一次,「他捏了我的大腿??我觉得很不舒服。」 章姐垂眸,靠在咖啡吧檯边,沉默地喝起了咖啡。骆梓颐站在她面前等待。她明明是来申诉的,此刻却更像在静候发落。 「所以??」章姐将马克杯从嘴边移开,舔去唇上咖啡残渍,「你要注意一点啊。」 骆梓颐蹙眉。她听不懂。 章姐将马克杯放到吧檯上,说道:「你这种漂亮女生,本来就要自己注意一点。而且这种事会发生,就代表人家喜欢你,你表现得很好,不是吗?」 骆梓颐握着保温瓶,却感觉不到手上的重量。 是她有问题吗?她真的听不懂章姐想说什么。 「我们之后还要陪刘导到一间独立书店去拍报导要用的照片,我会带阿司去。刘导让你不舒服,你就留在杂志社休息。」章姐把一缕散落的发丝塞到耳后,「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挑你写的访纲吗?」 因为我的更好不是吗? 「其实应该要带阿司去的,他已经在这里实习两年了,能力没话说。」章姐的音量不小,只要有人路过茶水间门口,一定都听得到,「可是刘导喜欢漂亮妹妹啊!你去了刘导肯定开心。所以我只好给你机会,让你改得能让我带出场。」章姐伸出食指,在脸上画了一个圈,「你知道这是对你很有利的武器吗?你要会利用自己的资源啊!傻小孩!」 骆梓颐愣愣地望着她,牙根紧紧咬着,全身都在发抖。 「好,你觉得不舒服,那算了。」 章姐叹出一口气,再次抬眸看她,眼神变得有些锋利。 「这次採访你辛苦了。我会告诉刘导这件事,请他向你道个歉,也会多发一笔奖金,连实习费一起匯到你的户头,这样可以吗?」 道歉。赔偿。都有了。 再抱怨就贪婪了。 应该说,她不就是想要一个公道吗?公道就是道歉和赔偿,也没其他的了?? 骆梓颐迎着章姐的目光,轻轻点了一下头。 点头的瞬间,她看见章姐的唇角露出了一抹极小极小的微笑。 那抹笑,那张表情的意思,骆梓颐看懂了—— 你也不过是这种东西就能打发的小孩子而已。 第七话 昫 (13) 她到底在做什么? 骆梓颐稍微回过神,这么问自己的时候,她已经坐在便利商店的座位区了。 面前的塑胶桌上摆着刚才从架上随手抓来的铝箔包奶茶,纸盒表面凝着水珠,与桌面接触的地方已经卧了一小滩水。 她记得她本来要买柳橙汁的,但刚才在饮料架前,她遇见阿司了。阿司瞄了她一眼,幸灾乐祸地说:「章姐说拍照要带我去,看来你把採访搞砸了?」 骆梓颐没有回答。她不是故意不理他,是已经没有力气和他说话了。 而且她能说什么?承认他口中「坐享外貌红利」和「抢走不属于自己的成果」全都说对了?承认章姐带她去採访,不是因为她优秀,而是因为「刘导喜欢漂亮妹妹」? 任何一点,骆梓颐被践踏成碎片的残存自尊都不许她说出口。 无论阿司怎么讽刺她,她都淡淡的没反应,最后他就自讨没趣地走了。阿司走后,她随手抓了眼前的铝箔包饮料,默默走到柜檯结帐。 阿司离开后,手机来了一通陌生电话。骆梓颐接起来,对面说他是刘导的助理,然后把手机递给了刘导。骆梓颐听到助理说:「刘导,接通了。」然后手机那头就变成了另一道熟悉的声音。 「实习妹妹啊?小丽说昨天你被吓到了。」刘导的语气听起来不像自责,更像无奈,「对不起呀!我是不是踰矩了?我怎么补偿你,你才会原谅我啊?」 骆梓颐怔怔听着,眼前彷彿看到那个湿润的洞口又打开,那条蛇在洞口警戒地盯着她看。 刘导的确打电话来了,但电话是助理打的,他连亲自等几秒忙碌音都不愿意。他打电话来道歉,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直接称呼她为「实习妹妹」,他明明可以问章姐,但他没有,他觉得没必要知道她这个「实习妹妹」是谁。他问要怎么补偿,她才愿意原谅。她能怎么回答?她若是提了要求,是不是等于这件事能就此一笔勾消,自己还坐实了「贪婪」和「趁火打劫」的罪名,变相承认她是个图利小人? 所以骆梓颐开口,回答她唯一能说的话。 「没关係。导演您道歉了就好,其他的我不需要。」 「真的吗?」刘导那里背景音有点嘈杂,他似乎很忙,「所以你原谅我了吧?」 刘导一放低姿态,骆梓颐便反射性地道:「是的,没事了。不好意思佔用了您的时间。」 不好意思什么?他才是做错事的人不是吗? 刘导轻笑,用像在开玩笑的语气说:「你现在说没事,该不会回头掛掉电话就去找媒体爆料吧?」 你在威胁我吗? 「不会的,请您放心。」 「呵呵呵。好,导演相信你。」刘导顿了顿,突然想起了什么,语气轻松地道:「啊,我的手机通话可是会自动录音的,你要遵守承诺喔!」 骆梓颐手腕力道一虚,手机差点掉到地上。 她稳住手,轻吐出一口气。 「??好。」 听见她的答覆,刘导又间扯几句,最后掛断了电话。 讲完电话后,骆梓颐坐在座位区的椅子上,脑海里有千万个声音在咆哮。 我做错了吗?我是不是不该对章姐说昨天的事情? 不对,我没做错。做错事的怎么会是我? 那为什么我要受到这种对待呢?为什么他们那么理直气壮?为什么我会?? 为什么我会对自己这么生气? 骆梓颐捏着拳头,捏到指节泛白,眼眶也酸了。 咆哮的声音佔据脑海,她感到混乱,同时也知道自己很生气。 她气刘导,气章姐,气阿司,但她最气的是自己。 她气自己。气自己处理这件事的方式,慌张得像个不成熟的愚蠢小孩。 她气自己。她听过那么多宣导教育,知道这种时候该怎么办,却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她气自己。因为她发现,她好像只能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 骆梓颐垂着头,旁边的玻璃窗突然被敲了敲。 抬眸,江奕阳举着敲玻璃的手,另一隻手插在口袋里,歪着头对她微笑。他的笑和以前一样温暖,彷彿他们之间什么摩擦也没有过。 已经不想思考任何事情的骆梓颐也衝他弯了弯嘴角。收拾好东西走到店外,她缓缓走到江奕阳面前,只见江奕阳盯着她手上还没开封的奶茶,很顺理成章地拿走。 骆梓颐怔然不知如何反应。江奕阳没有给她思考的机会,直接牵起她的手,带着她往机车走。 「我帮你买了柳橙绿,微糖少冰。」江奕阳打开机车坐垫,先把奶茶放进里面,又把安全帽拿出来,动作温柔地戴到骆梓颐头上,「我不知道你想吃什么,所以买了之前孙长安说很罪恶,可是你吃得很开心的盐酥鸡大餐。」说完,他自己先笑了。 帮骆梓颐戴好安全帽后,他扣上安全帽扣环,稍微弯下身子,与她平视。 「我们去看海好不好?」他问。 眼眶酸酸的。眼前,世界有一半是模糊的,清晰的那一半是江奕阳微笑的面容。 骆梓颐低下头,躲着他的视线,轻轻点了点头。 她听见江奕阳轻笑,再次抬起头时,他已经旋身戴好安全帽,跨上了机车。 骆梓颐跟着坐上后座,抬起脚时,她像以前一样,扶着江奕阳的肩膀稳住重心。 等她坐稳,江奕阳发动引擎时,稍稍侧过头。 他说:「如果累了的话,可以靠着我休息一下。」 第七话 昫 (14) 他们终于看到了海。 并肩坐在海堤边,前方是深黑不见尽处的海面。海浪沙沙嘮叨,拍打脚下的防波堤,迎面吹来的海风和人们说的一样带着溼咸气息,整片海洋与闃然夜空,彷彿在为他们学生时代的最后一个夏天闭幕。 骆梓颐到海边玩的经验屈指可数,从小开始,她居住的地方、行动的半径都离山更近。夜晚的海,对她来说是第一次。昨夜被恐惧冲刷得那么疲惫,今夜坐在海的面前,好像变得没有那么抗拒黑。说不定是因为昨天的恐惧也源自山。 瓜分完一大袋食物,江奕阳将塑胶袋打一个结,拿到不远处的垃圾桶丢弃。他离开时,骆梓颐朝两旁堤岸望去,发现除了情侣,更远一点的地方还有与他们年龄相仿的一群男女、带孩子来看夜海的父亲。堤岸无需划位,每撮人群却都与彼此相隔一段距离,互不关心也互不打扰,气氛祥和友善。 骆梓颐注意到一隻落单的蚂蚁被她的饮料杯挡住了去路,她伸手把杯子挪开。 再抬起头,江奕阳已经回来了。 「所以,暑期实习还算开心?」江奕阳问。他刚听骆梓颐说完在杂志社实习的事情。骆梓颐说了很多,就是没说和刘导吃饭时发生的事。 「普普通通。」骆梓颐把脚从堤防边伸上来,抱着自己的膝盖,「有些地方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嗯,大家好像都这么想。」 「你呢?在大公司实习不会累吗?」骆梓颐害怕聊太深,把话题引到江奕阳身上。 「会啊。不过至少确定了以后可以接受这一行。」江奕阳似乎没发现她转移话题的端倪,「我们公司有两个returnoffer的名额,希望能拿到。」 「啊,我知道,孙长安跟我说过。」 「哎,那个大嘴巴。」 江奕阳笑了,笑声被海声反覆冲刷。骆梓颐扬起嘴角。 「其实联谊那天遇见你,我很意外。」她轻声说,「我记得你以前想当外交官。」 不对。才说完,她便在心里纠正自己。江奕阳当时说的不是他「想」当,而是他「要」当。 「外交官??以前确实那样想过。」江奕阳语气唏嘘,细听好像还有些嚮往,「好久以前的事了,没想到你还记得。」 她当然记得。她遥远的梦想与对某人的憧憬,都是从那时开始发芽的。 「我记得。」骆梓颐说,「后来呢?怎么学了这个?」 「赚钱方便。」江奕阳淡着神情答。 是了。很多关于未来的事,都是这样拍板定案的。 骆梓颐知道有些尚未在海海人生中找明方向的人,会用寻宝罗盘当指南针,但她没想到如今的江奕阳也会成为其中一员。忆及江奕阳过去家道中落的事情,她知道再问下去都是多馀。她是没有穷过的孩子,而江奕阳曾体会失控坠落的感觉。那道让他坠落的巨大裂缝,将他的人生一劈为二,江奕阳身上她熟悉的某个部分,从此被留在了断崖那一边,无法起飞。 静默许久,轮到江奕阳问:「你还写文章吗?我记得你以前天天都在写。」 一波浪打上防波堤,旁边的情侣尖叫着把脚收回堤岸上。 骆梓颐双手抱膝,鼻子埋进臂弯里。 那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没想到江奕阳还记得。 会不会就像她记忆里的江奕阳永远身披光芒一样,江奕阳对她的记忆,也停留在充满梦想、彷彿未来还有无限可能的年纪?如果记忆能停留在那时就好了。如果之后发生的都不算数就好了。这样她就不会在崎嶇的路途上走了好远,遍体鳞伤地抵达,才发现这里一片荒芜。 大家都鼓励她追寻理想,但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当发现理想并不如她信仰的那样,她该怎么办。 她该继续前进吗?她该回头吗?还来得及吗?他们还是未来可期的少年少女吗? 骆梓颐抽了抽鼻子,把脸埋得更深。 「不然不写了吧。」 把江奕阳记忆中的她埋葬在这个荒芜之地,好的不好的都一起腐烂。 骆梓颐望着海,想像这里就是她荒芜的终点。她可以把海浪像泥土一样挖开,把自己和梦想一铲一铲葬进去,等海水蒸发,凝结成云,云成雨,雨落地,她就可以重生,回到认为只要努力就能有美好结局的年纪。 她会永远记得这一天的。 她终于放弃从前所有努力的这一天。 「要不要猜?」江奕阳突然说,「猜猜我再次遇见你之后,有过什么念头?」 骆梓颐感到奇怪地看了他的侧脸一眼,但没多问,只是微微仰起头,回忆与他重逢的那一天。 那是个和今天一样平凡的夜晚。她得到了《少年梦》的实习机会,迫不及待地想到这个离柳馥烟最近的地方实习。她被室友拉去联谊,孙长安他们喝了酒不能骑车,她本来要自己走回家的,结果孙长安找了「卷哥」来救场。她最后一个从店里走出来,听见他熟悉的声线时,手臂上起了疙瘩。 然后他转过头来,嘴角和下巴一起上扬,说:「骆梓颐,不过来吗?」 骆梓颐唇线紧闭,但微微笑了。 江奕阳侧过眸,见她垂首,半张脸埋在手臂里,伸手把一缕飞扬的发丝绕到她耳后。骆梓颐触电般转头,江奕阳看着她的眼睛,目光坚定。 「那时候,我很嫉妒你。」 听见答案的那一刻,骆梓颐怀疑自己听错了。她盯着江奕阳,想从他脸上找出开玩笑的端倪。但江奕阳只是继续剖析自己当时的内心,像切开亲手栽培的果实,让她看里头腐烂的内核。 「我一直记得你写一篇国文课的报导习作写得很用心,没想到你后来真的读了新闻系。载你回学校的路上,我不停想,凭什么你可以走自己想走的路?凭什么你的大学生活比较好玩?我明明也很努力,你不过是因为选了文科,才能读到那么好的学校,为什么只有我要被现实逼得选理,在这所不怎么样的学校苦苦找出路?」 江奕阳措词激烈,语气却很平静。 「有一瞬间,我还愤世嫉俗地想,等着看吧,之后出社会找了工作,你就会后悔,我才会是最后的赢家。」 又一波海水打上防波堤。骆梓颐怔怔望着江奕阳。 他真的是她曾经认识的那个男生吗?那个阳光的男生,也有这么黑暗的一面吗? 黑暗的江奕阳凝视黑暗的海面,眼里沾着淡淡的月光。 「可是我很快就知道我错了。」 她听见江奕阳说。 「我认识的骆梓颐,一直很努力朝理想前进。她知道这一路不会顺风,甚至不知道理想的远方是否真的藏着宝藏,可是她一直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也愿意为此努力。」 「骆梓颐一定也曾遇到挫折吧?她一定也曾想要放弃,觉得人生再也不会好起来了吧?可是她撑过来了。她比我想像的还要勇敢。」 「我会喜欢上她,就是因为想起她描绘未来的眼神、看见她为所爱之事努力的模样。她有没有实现梦想都无所谓了,我喜欢的是她充满热情的样子。她让我觉得??我的际遇其实没有那么糟,看着她一步步走向理想的未来,我也慢慢对以后燃起那么一丝期待。」 江奕阳举起手指,指着黑暗海面上的一个光点。 「所以有一天我发现,她变成了我的灯塔。」 泪水驀然涌上眼眶。骆梓颐把脸埋进臂弯里。 她没有那么好。 如果江奕阳知道她从前是怎么放弃自己的,会不会很失望? 她也想要再站起来。可是一旦开始怀疑自己,就连为什么要再站起来都不知道了。 这时,一股重量轻轻压上她的发顶。抬起头,江奕阳将大手放在了她的头上。 ——那个光芒万丈的下午,有人朝我拉起庆祝的弓,松指的瞬间,我光荣中箭。 眼前的面容与记忆重叠。江奕阳笑容和煦,眼中的光彷彿能照亮未来所有夏季。 ——即使在很久以后,我忘了光芒万丈是什么顏色,甚至忘了自己的名字。 ——但念及那日,依旧惊心,依旧动魄。 「骆梓颐,可以继续当我的灯塔吗?」 于是她在光中找回方向。 第八话 晌 (1) 回宿舍的路上,骆梓颐吹着夜风,脖子上浮起了疙瘩。心跳不安加速,明知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她的内心却充满抗拒,昨夜惊醒的每一幕又在眼前活了过来。望着眼前江奕阳宽阔的肩膀,她发现自己待在江奕阳身边时,似乎不会那么不安,而现在知道要和江奕阳分开,失重感与无力感再度将她拋回昨夜鬼影晃荡的单人床上。 她在害怕,却无法告诉别人她在害怕什么。 平日深夜,街上没什么车。在准备转向y大的岔路上,江奕阳放慢速度时,骆梓颐终于鼓起勇气把手搭到他的肩膀上。 她唤:「江奕阳。」 「嗯?」 「我不想回去。」 嘰—— 尖锐的煞车声响起。江奕阳手一抖,把车紧急煞在了转弯处的便利商店前。 机车的速度不快,骆梓颐还是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她正想问江奕阳怎么了,却见江奕阳也惊魂未定地转过头来,满脸通红地咽了咽口水。 啊?? 骆梓颐这才猛然惊觉,自己刚才那番话有歧义?? 「呃,我不是——」 「那个意思」还没说出口,江奕阳便截下话说:「孙、孙长安跟胡励去夜唱,明天早上才会回来。」 「你误会——」 「戚翔恩回家了今天不在。」 「??」 说着,江奕阳突然想到了什么,看看便利商店,又看看骆梓颐,气息不稳,一向镇定的脸,红得像要滴血。 「那我——呃啊!」 没等江奕阳把话说完,骆梓颐就惊慌失措地捏住他上臂后方。她下不了狠手,捏得很轻,结果江奕阳叫得比杀猪还凄厉。 江奕阳惨烈的叫声回盪在夜晚的街道,骆梓颐怕吵到附近住户,又连忙用另一隻手捂他的嘴,在他耳边压着声音咬牙道:「我没有那个意思,你可以继续往前骑。」 江奕阳被她捂着嘴,含糊地说了一句话,骆梓颐没听懂,松手让他说清楚。 「回??我那边吗?」 江奕阳满脸娇羞,骆梓颐脑仁隐隐作痛,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成了什么下流胚子。 最后,江奕阳依言带骆梓颐回了合租的住处。骆梓颐下车后先传了讯息给杨菀紜,告诉她今天自己不回去。杨菀紜嗅到了八卦的味道,曖昧兮兮地问她今晚睡哪,骆梓颐觉得好笑,简洁地回覆道:「之后再跟你说,忍忍吧。」 这件事说起来很简单,解释起来却很麻烦。骆梓颐还不打算告诉其他人採访时发生的事。她没想把事情闹大。她惧怕刘导的势力,也怕闹大后眾人反而觉得她小题大作。其实细想挺好笑的,明明吃了亏,却因为担心别人觉得她不冤枉,而放弃申冤。当然,她不得不让这件事过去的最重要的原因,是她不想毁了杂志社。她气章姐,但还是爱《少年梦》的。更准确地说,她依然深爱她年少时的嚮往,和大宝一样,寧愿吞下委屈也不愿让青春的象牙塔沾上一点尘埃。 所以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对杨菀紜解释,也不想让江奕阳知道她今天不想回宿舍的真正原因。气不出结果的事,就别让大家跟着她一起气了吧——骆梓颐是这么想的。 「咳。」 走到家门前,江奕阳突然清了清嗓。骆梓颐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转过身。 「你要是??再说那种让人误解的话??」江奕阳搓搓鼻子,撇着嘴不满道:「可是要对我负责的。」 「??」 厚脸皮的江奕阳难得傲气全失,委屈巴巴地装可怜,骆梓颐玩兴大起,凑近他说道:「好啊,为防我要对你负责,我今晚睡沙发。」 江奕阳愣住了,立刻正色道:「不用睡沙发,你可以睡我的房间。」 他这么一说,换骆梓颐愣住了,「那你呢?」 「我可以睡翔恩的房间。」江奕阳转身拿钥匙开门,「不然你以为我当初干嘛跟孙长安他们抢主卧?」 他好像已经讲得很明白了,但骆梓颐仍然似懂非懂。几把钥匙在两道门上转了又转,喀嚓一声,第二道门也被打开时,骆梓颐终于忍不住说:「我听不懂,你为什么要跟孙长安他们抢主卧?」 江奕阳回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因为我觉得,未来哪天,有人会跑来睡在我的房间。」 第八话 晌 (2) 骆梓颐很早就醒了。 昨夜,江奕阳把床让给她,自己则睡在戚翔恩的房间。江奕阳床上有他独有的肥皂香气,闻起来乾净舒服。这股味道,骆梓颐国中时也曾在他身上闻过,过去与现在交错,令她有一瞬间的恍惚。骆梓颐心虚地环视一遍房间,确定房内只有自己后,迅速把脸埋进枕头里深吸一口气。 贪婪地吸过江奕阳的气味后,骆梓颐拿起放在床头的手机,把还没响铃的闹鐘关掉,看见通知中有一封未读邮件。 来信人是阿司,寄信时间是昨夜凌晨,她早已睡下。信件内容乾净俐落,和阿司给人的感觉一样。 「章姐说週三要跑刘导的照片拍摄,週四週五让你放假休息,你这几天不必来公司,实习心得写好下礼拜交上来。」 读完信,骆梓颐心一沉,又顿时觉得有些好笑。 她这是被冷冻了?章姐真看得起她。 本来早起就是要回宿舍换衣服上班的,现在突然清间起来,骆梓颐反而更有精神了。她走进房内厕所刷牙洗脸,擦乾脸走出来时,听见外头大门被关上的声音。随后,两个男生的低语声传来,声音睏倦,想必是去夜唱的孙长安和胡励回来了。 骆梓颐开心地想出去和他们说话,却听见对面房门先被打开了。 「回来了?」江奕阳的声音因刚起床而略微沙哑,骆梓颐躲在门后,忍不住想像他此刻睡眼朦胧的模样。 「嗯,早餐也帮你们买了。」孙长安打了一个哈欠,「骆梓颐呢?」 「睡我房间,好像还没醒。」 「喔——」孙长安这个「喔」字拖得很长,几秒后才接着问:「你干嘛不让骆梓颐睡翔恩房间哪?」 「我房间比较大,留给她睡。」 「难为你还有点良心。」胡励打趣。江奕阳轻笑一声,没有说话。 「唉,你们两个怎么那么迟钝!这个大好机会怎么没帮骆梓颐抓住呢!」没想到孙长安恼了起来。 骆梓颐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赶紧把耳朵贴到门上。 「骆梓颐好不容易住进我们家,当然要让她睡翔恩的房间啊!」她听见孙长安说。 「为什么?」江奕阳淡淡问。 「嘖!亏你还跟骆梓颐有多年交情,居然连这个也看不出来!」孙长安低声吼道:「骆梓颐暗恋戚翔恩哪!」 「轰」一声,骆梓颐听见脑袋里有东西爆炸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一天。早知如此,被孙长安误会那日,她就不该将错就错,拿戚翔恩当挡箭牌?? 骆梓颐正腿软,外头江奕阳的一句话,更让她差点没晕过去。 「你有病吧?骆梓颐暗恋的人是我。」江奕阳反驳。 「??」 「??」 孙长安和胡励被惊掉了下巴,门后的骆梓颐天旋地转,无声瘫在了地上。 神啊,佛祖啊,让她死吧?? 「你才有病!」回过神来,孙长安气急败坏地骂,「她暗恋你干嘛?你自信心过剩的毛病又犯了是不是?你上次不也觉得邻居家那隻叫咪宝的狗在对你发情吗!」 「你们两个都有病。」胡励是最冷静的一个,「孙长安,你不要乱猜梓颐暗恋谁,小心她知道了以后拔光你的头发。还有你,江奕阳,咪宝已经结扎了,你不要脸。」 骆梓颐求死不能,听着这几人的对话,脑仁不禁疼了起来。 「我说的千真万确!」孙长安似乎很努力地想说服他们,「是她亲口跟我承认的,上次她来我们家——」 眼看孙长安没完没了,出卖她还出卖上癮,骆梓颐连滚带爬地衝进厕所,按下马桶冲水把手,又用力把厕所门关上。製造完声响,她又揉乱头发,迅速从背包里翻出小化妆包,拿粉饼往脸上胡乱拍了拍,再薄薄涂一层看不太出顏色的口红,才伸着懒腰把房门打开。 「唔啊??咦,你们回来啦?」骆梓颐装出刚睡醒的迷濛模样,看见孙长安和胡励时还故作惊讶地睁大眼睛。 站在外头的三个男生无声望着她,表情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又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 沉默正好,骆梓颐现在什么都不想听。她望着江奕阳道:「公司让我放假到这週末,今天不用过去了。你待会要出门的话,我想先回宿舍。」 「嗯,我载你过去。」江奕阳接话接得十分自然,「那我晚上再去接你过来吃饭?」 「没关係,晚上我坐公车过来就好,不然你骑过来也麻烦。」骆梓颐回答。 「好。」江奕阳拿起手机看了一眼,「那你准备一下,我们十分鐘后出发。」 骆梓颐从善如流地頷首,回房准备前,不忘狠狠瞪孙长安一眼。 这个时间,杨菀紜应该准备出门了,回去不会撞上她。骆梓颐传讯息告诉杨菀紜自己正要回宿舍,又说这週公司放她假。简单收拾了东西后,她走出房间等待江奕阳。第一次留宿在外,骆梓颐心里其实有些紧张。她趁着没人注意,闻了好几次身上有没有异味。 十分鐘后,骆梓颐随江奕阳下楼,坐上他的车朝宿舍前进。 回y大的路上车不多,在某个红灯前停下时,江奕阳突然侧头问:「你刚才是被我们的说话声吵醒的吗?」 骆梓颐小心脏一抖,嚥下口水,继续发挥演技。 「我没听见你们说话耶,可能因为在厕所吧??你们聊了什么吗?」 「喔,没聊什么。」江奕阳顿了顿,才试探性地继续说:「聊到最近有个学妹,原本暗恋戚翔恩,后来看见我以后,立刻移情别恋跑来追我了。」 「真的啊?」骆梓颐装傻装得出神入化,同时也好奇起这个人的脸皮究竟有多厚,「不过是哪个学妹啊?我怎么没听孙长安讲过?」 「就一个系上的学妹。」江奕阳煞有其事地叹气,「长得满可爱的,叫咪宝。」 「??」 骆梓颐深呼吸。 「??真是个好名字。」 第八话 晌 (3) 回到宿舍,寝室果然空无一人。在寝室里吃完孙长安买的早餐,骆梓颐换了身衣服,又带着笔电往学校附近的咖啡厅跑。 每届实习到尾声,杂志社都会将实习生的心得放在下期杂志和官方网站上,一方面宣传实习成果,另一方面也能吸引更多学生报名下届实习,骆梓颐当初就是被那些光鲜亮丽的照片和心得吸引得非进《少年梦》实习不可的。骆梓颐打算今天就把实习心得写好,寄给编辑部的负责人。而且快要选课了,下学期的课表也已经公布,她要趁空看看课程、试排课表。 在咖啡厅忙了一早上,午餐吃三明治果腹后,骆梓颐顺利把实习照片和心得寄给编辑部,又排好了下学期的课表。下午时分,骆梓颐顶着艳阳回宿舍,因为实在热得不行,她一进寝室就打开冷气。悠间下来后人也跟着懒了,加之躲在夏日的冷气房中,骆梓颐睡意顿生。她锁了房门爬到床上小憩,不出多久便昏昏沉沉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惊醒时,骆梓颐发现自己流了一身的汗,身体还止不住地发抖。刚才做了什么梦她已经忘记了,她甚至连自己是不是做了梦都不记得。手机时间显示下午五点五十七分。 寝室房门突然传来开锁的声音,骆梓颐如惊弓之鸟抱着棉被坐起来,缩到床角瞪着房门看。 她是被恶梦吓醒的吗?还是被开门声吓醒的?外面是谁? 当骆梓颐脑海里闪过这些问题时,房门被打开了。 杨菀紜探头探脑地走进来,先看看开着的冷气,又看看骆梓颐空着的座位。待她往骆梓颐的床位寻望,马上被缩在角落的骆梓颐吓得尖叫。 「骆梓颐!我半条命都被你吓没了!」杨菀紜关上房门,靠在上面用力拍打心脏,「你躲在那里干嘛?」 「??没躲,我光明正大地坐着。」看见是她,骆梓颐终于安心了。「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 「快开学了,这礼拜开始五点下班。」杨菀紜走到自己的座位,把背包放下,「你今天晚上还睡外面吗?」 「晚餐在外面吃,会不会外宿就不知道了。」 骆梓颐下了床,收拾东西准备出门。她本来打算吃完晚餐就回来的,但刚才午睡被吓醒,她又改变心意了。不知道江奕阳愿不愿意多收留她一晚。 「该不会??」杨菀紜衝她挤眉弄眼,「那个男生告白了?」 骆梓颐收拾着东西,听见这个问题,耳边响起江奕阳昨晚说的话。 ——我会喜欢上她,就是因为想起她描绘未来的眼神、看见她为所爱之事努力的模样。 这算告白吗? 既然都说喜欢了?? 「应该算吧。」骆梓颐不大肯定地回答。 「所以你们在一起了?」 「??好像还没。」 杨菀紜神情不解,似乎觉得她这两句回答自相矛盾。骆梓颐知道这听起来很奇怪,但她也没办法,是昨天的特殊情况使然。 话说回来,既然江奕阳已经告白了,她是不是该给他一个答案?可是江奕阳看起来对答案一点都不好奇??会不会是她会错意了? 这个问题骆梓颐苦恼了一整路,抵达江奕阳的租屋处附近时,她赫然看见江奕阳正从机车上下来。江奕阳六点下班,差不多会是这个时间到家,不过没想到他们就这样撞上了。 「刚到?」江奕阳似乎也对这场偶遇有些惊讶。 「嗯。」骆梓颐捏着背包垂在腰际的一小截背带,强掩心虚地问:「对了,你的房间??我可以再住一晚吗?」 江奕阳侧眸看她鼓着的后背包,发现这场借宿她有备而来。江奕阳不会放过逗她的机会,当即打趣地问:「千里迢迢来以身相许?」 「不是。」被这么调侃,骆梓颐有些恼,但语气仍旧平静,「??我睡宿舍会做恶梦,可是睡这里不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原本还嬉皮笑脸的江奕阳,霎时凝住了表情。 「做什么恶梦?」 骆梓颐本来只想用恶梦矇混过去,还担心这么说看起来会太像藉口,没想到江奕阳偏偏揪着这二字追问。 「就??」骆梓颐只犹豫了一瞬间,很快又坚定了念头,「我醒来就忘记内容了,总之睡得不好。」 她耸肩,装出没什么大不了的模样。但江奕阳不用想就知道,她若不是真的被恶梦吓怕了,没必要放弃熟悉的床铺,跑来睡在四个臭男生合租的小破屋。 江奕阳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 「换洗衣物带了吧?」江奕阳旋身,边往租屋处走边说,「浴室、书桌、床,我房间里的东西全都给你用。我可以去跟戚翔恩睡,不用担心。」 骆梓颐想告诉江奕阳,她可以睡客厅沙发就好,但江奕阳都说到这份上了,她怕再拒绝会显得客套。 犹豫之际,江奕阳突然停下来,唤道:「梓颐。」 江奕阳背对着她,没有回头。夏季的夜晚暗得慢,远处即将消逝的晚霞,为江奕阳的轮廓镶嵌淡金色边框。 懵懂年少时站在他身边,骆梓颐就知道他身型挺拔,当初只当是再正常不过的运动员素质。而今成熟了点,却又还称不上成熟,站在他背后一眼望去,又是另一道风景。他多年前的挺拔只因身型,现在的挺拔却内外兼具。 骆梓颐藏在他的阴影里,听他的声音自上倾落。 「我的能力有限,你的世界下雨,我没办法让乌云消失。可是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撑伞,当你的屋簷,为你挡雨。」江奕阳背对着她,话语却正面而行,「所以不要害怕。不要怕受伤,也不要担心站不起来。我这么说,你听得懂吗?」 头顶树梢传来翅羽拍打声,是倦鸟归巢了。很近的距离,骆梓颐仰起脸看他的背脊。 她侧头,轻轻将耳朵贴在他心脏后方的位置,浅笑。 「听得懂。」 她是勇士,这场披荆斩棘的旅程,她不需要别人为她闢出平坦前行的道路。但她偶尔也渴望在负伤或疲倦时,有个人能陪伴身旁。 所以她听懂了。江奕阳的深情不止于情字,还含着让她尽情开拓人生的尊重、信任,以及看她高远翱翔的肚量。原来帅气与优秀放在江奕阳身上,也会变成内外兼具的两个词。 第八话 晌 (4) 杂志社放她假、该交的实习心得已经完成、下学期的课表也排完了。无事可忙后,骆梓颐反而恍惚又手足无措了起来。这几天借居在江奕阳等人租下的房子,她週四早晨睁开眼,什么都不想做,却又不想什么都不做,内心矛盾又空虚。百无聊赖地过了一天后,週五早晨醒来走到客厅,看见茶几上薄薄的灰尘,她眼睛一亮,先在房子里翻箱倒柜了一番,又跑去敲孙长安和胡励的房门。 江奕阳已经出门了,里头的两人则还没醒,可能昨晚又玩游戏到三更半夜。 敲了约莫快一分鐘,房门猛然被拉开,胡励睡眼惺忪地看着门外的骆梓颐,疲倦地飘出一句:「通常??」 「通常?」骆梓颐笑容满面。 胡励眼眸半闔地接下去:「通常敲两下没人回应,就要懂得放弃。」 「我这个人很有意志力的,绝不轻言放弃。」萌生新念头,骆梓颐正处在兴头上,便兴致勃勃地接话。 「嗯??那通常??」胡励懒洋洋地瞅她,「通常这种时候就该绝交了。」说完他反手就把门关上。 「哎——等等等等。」骆梓颐赶紧挡住门板,「我只是想问,你们家的扫具放在哪里?」 「我看起来像知道的样子吗?」胡励瞪眼。 住在这间屋子的四个男生中,只有孙长安一人有打扫的习惯,但孙长安的洁癖只限浴厕,其他地方他一概不管。 骆梓颐想了想,抵着门板露出讨好的笑:「那你帮我问一下孙长安。」 为找扫具扰人清梦还说得过去,孙长安的起床气却不是闹着玩的。胡励瞪着骆梓颐,把门打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你去。你是女生,孙长安不揍你。」 骆梓颐惊恐地摇头,「揍。他高中飞踢过我,真的。」 胡励不理她,直接把她拉进来推到孙长安床边。骆梓颐不知道绊到了谁的背包,脚步一个踉蹌,险险扶住床头柜时,不小心把搁在上头的手机扫到了孙长安脸上。硬物撞击骨头的声音,连后面的胡励都听见了。当孙长安沉着脸睁开眼睛,骆梓颐和胡励迅速伸手指着对方,默契十足。 被孙长安修理了一顿后,胡励抱着枕头重回梦乡,骆梓颐则拿起扫具开始打扫客厅。 她借住在这里,几个男生都没有怨言,但肯定会有不方便的地方。反正间着也是间着,骆梓颐乾脆做点什么补偿他们,这样自己也能住得安心点。在阳台找到尘封已久的扫具后,骆梓颐边咳嗽边打开窗户,动手帮四个男生的脏窝大扫除。 公共空间中,除了客厅沙发、浴厕和餐桌之外,其他地方久未使用,亟待有人好好清洁一番。几人租了带厨房的房子,却在搬入第一日之后就极少开伙,骆梓颐见他们日日外食,有一次终于忍不住问胡励:「你们不是有厨房吗?怎么都不下厨啊?」胡励只稍稍想了一下便说:「刚搬来的时候,江奕阳下厨煮了几次麵,后来他去实习,身上有钱了,就开始跟我们一起吃外食啦!但我觉得是因为你会过来一起吃饭,他才愿意花钱的,不然你不在的时候,他也只烫点青菜配饭吃。」骆梓颐听完,感觉自己误探了江奕阳不愿让她知道的私事,于是没有再问下去。 骆梓颐打扫了房子,包好垃圾,又进房间冲澡洗去身上灰尘,再小睡一会,醒来时已经快傍晚了。她走出房间,看见孙长安坐在亮晶晶的客厅里玩手游。 「你拿扫具就是要干这些事啊?谢啦!」孙长安用脚趾头指了指乾净到发光的茶几,「对了,我们今晚吃炸鸡桶,在家配电影如何?」 「这么丰盛?」骆梓颐坐到他旁边,看着他的手机萤幕问:「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吗?」 「今天江奕阳递申请资料了,申请成功的话就可以拿到returnoffer。」孙长安点着萤幕,手机画面上的人物勇往直前地廝杀,「不管能不能成功,我们先帮那傢伙办个派对吧。他的大学生活过得很辛苦,能进大公司实习不容易,刚好犒赏犒赏他。狐狸刚才已经告诉江奕阳了,待会江奕阳要回来前他会出门买炸鸡。还有,戚翔恩知道我们要开派对以后,说他虽然人不在,也想表达慰劳江奕阳的心意,所以这餐他付一半的钱??」 听着孙长安的话,骆梓颐驀然想起高三那年孙长安和胡励走进晚自习教室的样子。这两人看似散漫度日,嘴巴又坏得很,却总会用实际行动带给朋友安慰。忆及往事,感动涌上心头,骆梓颐靠在沙发上,微笑着拿手肘拐了孙长安一下。 「靠——骆梓颐!」孙长安哀号,画面上的人物倒地死亡。 那天晚上,他们三人坐在客厅等江奕阳准备回家的电话。 六点,七点,江奕阳一则讯息都没有传来。 七点半,胡励打电话给江奕阳,电话却直接被掛断。江奕阳只传来一则简短的讯息。 「不用等我了。」 接下来直到晚上十一点,他们再也联络不上江奕阳。 第八话 晌 (5) 骆梓颐坐在客厅里,听见耳边有滴答、滴答的声音不断响着。是秒针走动的声音吗?孙长安他们出门多久了呢? 江奕阳丢下一句话后不声不响地消失,无论是电话还是通讯软体,全都联络不上,早上出门时还好端端的人,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孙长安和胡励觉得事情不对劲。江奕阳很少不接电话,就算碰上无法赴约的意外,也会联络大家说明自己的情况。两人反常地没有进房玩游戏,而是和骆梓颐一起坐在客厅等江奕阳回来。但三人中最慌的要属骆梓颐,她把所有可能联系上江奕阳的方式都试了一遍后,眼圈微红地传讯息给程靖,跟他说江奕阳不见了。 其实联络远在太平洋彼端的程靖根本没有用,程靖没有那么神通广大,能告诉她江奕阳现在人在哪里。可她管不了那么多,只要是可能找到江奕阳的方法,希望再小她都要试一遍。远在美国的程靖了解状况后,也试着传讯息给江奕阳,果不其然石沉大海。程靖看出骆梓颐已经乱了阵脚,便打网路电话过来安抚她,还说如果明天清晨江奕阳仍然没有回家,他会帮骆梓颐联系江奕阳的家人。 程靖不提这个可能性还好,一听到程靖口中的假设,骆梓颐就差没声泪俱下地求他现在就联系江奕阳的家人。程靖镇定地对骆梓颐说:「梓颐,你先别急。最近奕阳发生了什么事吗?」 骆梓颐揉着眼角回想,但除了前阵子和自己吵架之外,没听说江奕阳有什么事发生。 「想不到也没关係。他可能只是遇到烦心事,所以躲起来调整状态了。」说到这里,程靖安静了几秒,才接着道:「高中时家里出事,他人间蒸发了一整天,大学放榜那天也好几个小时联络不上人。你刚才说,奕阳消失前还传讯息给你们,要你们不用等他,我想他的状况应该没有高中时那么严重。」 原来这不是江奕阳第一次闹失踪。骆梓颐的担忧消散不少,但内心依然不安,深怕江奕阳真的出了什么事。 快要十二点时,孙长安和胡励坐不住了,拿起机车钥匙打算出去找人。骆梓颐跟着跑下楼,看他们跨上机车发动引擎。 「狐狸,你去学校里面找,我到他公司那一带还有可能会去的地方绕绕。」孙长安压下安全帽挡风镜,转头对着急又茫然的骆梓颐说:「你留在家里。」 「我也要去。」骆梓颐的眼睛佈满血丝。 「不行,你留下来。」孙长安果断拒绝了她,「如果江奕阳回来了,立刻打给我们。」 骆梓颐急归急,判断力还是有的。她抿着嘴唇点头,目送胡励和孙长安分头离开,才独自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 所以距离孙长安他们出门,已经过多久了? 时鐘滴答滴答地响着,骆梓颐抬头想看时间,在墙上找了一圈,却没看见时鐘,滴答声也消失了。 恐惧突然伴随窗外夜色涌入室内。骆梓颐环视寧静的屋子,缩在沙发角落不断捏紧双手。 墙壁里哗啦响过水流声,天花板啪啦爆出硬物坠地声响。她和江奕阳两人在这个家中过夜时,夜晚的躁动都没有这么吓人。 茶几上的手机亮起,是孙长安打来的。骆梓颐立刻抓起手机按下接听。 「江奕阳回家了吗?」孙长安劈头就问。 「还没。他不在公司吗?」 「不在,警卫说实习生早就走了,狐狸在学校绕了几圈也没看到他。」 他们出门时,骆梓颐本来觉得肯定找得到江奕阳,这下这盏希望也灭了。 「狐狸说他再去学校附近转转。我现在先回家,顺便沿路找回去。」孙长安发动引擎咒骂,「妈的臭小子,大半夜的跑去哪里了!操!」 是啊,这大半夜的,江奕阳能去哪里呢? ——他可能只是遇到烦心事,所以躲起来调整状态了。 想到程靖这句话,骆梓颐猛然望向窗外浓重夜色,耳边那道滴答声又响了起来。 「孙长——」 电话已经被掛断了。骆梓颐回播过去,无人接听,应该是正在骑车回来的路上。 时间已过午夜一点,骆梓颐思忖片刻,抓了胡励留下的家中钥匙往楼下跑。她边下楼边打电话叫计程车,记下派车小姐告诉她的车牌号码后,又传讯息给孙长安,说她去个地方找江奕阳。 三分鐘后,计程车抵达租屋处楼下,骆梓颐向司机大哥报了地点,车子很快出发。骆梓颐在流动的夜色中继续寻找江奕阳的身影。 週五夜晚的街道没有平时空旷,但午夜已过,交通还是比几个小时前通畅。计程车载着骆梓颐到目的地时,时间正好是一点半,孙长安的电话也在这时候打来。 「骆梓颐,你跑到哪里去了?这么晚了你还敢自己跑出门,你想跟江奕阳一起被我揍是不是!」这个晚上,孙长安可真是气坏了。 「我想到一个江奕阳可能在的地方,所以来看看他在不在这里。」骆梓颐拿回司机大哥找的零钱,轻轻点了个头,边踏下车边继续道:「我把定位地址传给你。我如果找到他,马上打电话跟你说。」 计程车从骆梓颐身旁开走。骆梓颐看着一望无际的黑色大海,耳边的滴答声变成了海浪规律的沙沙??沙沙?? 今天的海没有前几日那么悲伤了,反而还令骆梓颐有些熟悉。她沿着堤防开始走,前往她曾经被某个人拯救的地方。 那里说不定有另一个悲伤的灵魂在游荡。 骆梓颐不知道江奕阳是不是会来这里,但她深信每个人都有一个疗伤的秘密基地。说不定她受伤的那天,江奕阳就是带她到自己的秘密基地,温柔地替她包扎。 所以他会不会在这里呢? 她是不是已经走进江奕阳内心深处了? 骆梓颐不敢肯定。 直到她看见那道坐在堤防上的身影。 整个晚上反覆翻滚叫嚣的不安,在见到那抹孤单的身影时化为热意逆流而上。骆梓颐迈着极轻的步伐,朝独自望海的江奕阳走去,任浪声将她的脚步声掩盖,任星光将她的心之所向照亮。 她终于来到他身旁。在他也无数次被世界锐利的稜角割伤,却挣扎着想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的时候。 察觉身后动静,江奕阳神色淡漠地转过头。看见骆梓颐站在身后的剎那,他目光失焦,脸上来不及藏起的委屈展露无遗。 骆梓颐沉默走上前,在江奕阳背后蹲下,伸手轻轻将他揽入怀中。 「抓住你了。」骆梓颐埋在他肩头说。 第八话 晌 (6) 找到江奕阳,骆梓颐不忘传讯息通知在家乾着急的孙长安。孙长安很快读取讯息,骂了好几声脏话后,才叮嚀骆梓颐尽快把他劝回家。 关上手机萤幕,骆梓颐悄悄瞥了眼身边的江奕阳,又面向大海,坐在堤防上若无其事地晃着脚。 「我不是说不用等我了吗?」江奕阳很平静。怒意、恼羞、烦躁,这些负面情绪一个都找不到,刚才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委屈,彷彿也只是骆梓颐的错觉。 但他越是假装没事,骆梓颐就越不肯陪他演风平浪静。 「不用等你跟你消失不见是两回事。」骆梓颐温柔而强硬地说,「你知道大家有多担心你吗?胡励跟孙长安还跑出去找你,大半夜的找了好久。」 「结果最后找到我的是你。」江奕阳轻笑。 「怎么样,厉害吧?」骆梓颐弯着唇角,小声说:「对不起,我应该更早想到这里的。」 江奕阳摇头,像在说没关係,「我不是想被谁找到才躲起来的。」 「你也知道这种行为叫『躲』啊?」骆梓颐感觉心被揪起,放在身侧的手心微微捏起,「所以作为找到你的奖励,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今天交了returnoffer的申请书。」 本以为要死缠烂打好一阵子,江奕阳才会愿意倾吐心事,没想到她一问江奕阳就回答了,颇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那很好啊,有什么问题吗?」 「交的时候别的实习生看到了。他告诉我,他学长说公司筛选returnoffer人选是从学歷开始筛。」 「那可能只是传闻而已,他又不是内部——」 「接着他很惊讶地说:『你这个r大的怎么敢申请啊?我要是你,连申请的念头都不敢有。』」 骆梓颐顿时失声。 戒慎恐惧揣在怀中的宝藏被人弃之敝屣,愤怒油然而生。她瞪着江奕阳问:「是谁这样说的?那个实习生是谁!」明知不可能认识对方,更没有必要知道对方是谁,怒气下,试图表达袒护的无谓问题还是脱口而出。 江奕阳似乎也明白,因此没有回答。他安静许久,才像鼓起很大的勇气般,深吸一口气说:「我一直以为??别人看到我的时候心里会想,原来r大也有这么优秀的学生。」 骆梓颐倏地僵住。她想叫他不要说了,但话哽在喉咙里,窒息却又吐不出口。 「没想到是我太有自信了。在别人眼里,我只是个烂学校出身,还自以为了不起的智障。」 「你不是!」骆梓颐又急又气,「学歷定义得了你一时,定义不了你一辈子。五年、十年后,谁还会拿学歷判断别人?终其一生咬着学歷不松口的,难道不是因为没有其他成就能拿来说嘴了吗?而且你要是因为别人莫名其妙的话难过成这样??」骆梓颐越说越气,江奕阳还没哭呢,她反而先哽咽了,「??那我们呢?我??还有孙长安他们,提起你时总是很骄傲,但你把我们放在哪里了?我们对你的骄傲,居然没有一个陌生人的话重要吗??」 江奕阳沉默地看着她,眼眶缓缓漫起一圈淡红。骆梓颐揉着眼角扯他的袖子。 「什么烂公司,我们不去了。你不准去,offer也不要了,我们回家??」 「不可以。」江奕阳双眼发红,吐着气音说:「我必须进这家公司。」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大环境不公平,有些理想就算实现了也会被现实打败。我发现??我好像是思想很传统的男人,我想赚很多很多钱,让我爱的人没有后顾之忧地追寻梦想。我能帮上她的只有这个,可是我连这个也做不好。这样??我要怎么跟她告白呢??」江奕阳猛然低下脸,藏起自己的表情,「所以我原本不打算回家的??我不能??让她看见我这么没出息的样子。」 ——从现实层面上看,我觉得除非家里有经济馀裕,否则不该踏入这一行。 骆梓颐驀然想起他们吵架时江奕阳说过的话。原来江奕阳是这么想的。 她都忘了,江奕阳是聪明实际的人。既然已经向现实妥协,那就妥协到底。所以他打算跪下,让她悠然踩上他的背,伸手摘那不知摘不摘得到的天边星辰。 但她怎么可以踩着江奕阳往上爬? 「江奕阳,你不传统,如果立场交换,我也会这么做。我会养你一辈子,让你能任性追求你想要的。」骆梓颐换上严肃语气,「可是我不喜欢你把责任往身上揽。你不必对我的人生负责,就像你之前说的,我比你想的更坚强。我不要你为我衝锋陷阵,我要你当我人生的战友,陪我一起面对这场仗。」 江奕阳被她的真诚与坚定说得恍神。他无声盯着她,久久没有动。 最终,他眼里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释怀。 他垂眸看向骆梓颐抓住自己袖子的手指,轻轻笑了一声,「看不出来,骆梓颐居然这么帅。」 江奕阳牵起她的手,紧紧握住后再次抬眸,眼中的感动变回往日调皮的无赖笑意。 「可是??我没说我爱的人是你哎?」 骆梓颐一怔,热意随后从脖子一路衝至发顶。 「你就这么急着对号入座呀?」江奕阳眼里尽是抓住她小辫子的愉悦,牵着她的手晃呀晃的,方才笼罩头顶的阴云说散就散。 好心被狗咬,骆梓颐看在他今天心情不佳的份上,暂且耐心顺了他的意,跳进他挖的洞里陪他耗。 「好,我对号入座,我不要脸。」她任江奕阳握着自己的手,好声好气地问:「那我们现在可以回家了吗?没其他问题了吧,万人迷先生?」 江奕阳视线滑落,看着掌心里骆梓颐的手说:「唔,还有。」 「什么?」骆梓颐捺着性子问。 她的右手被禁錮在江奕阳的两片手掌中,手心手背都暖乎乎的。江奕阳轻轻摩擦她的手,又拉着她一根根手指放在手心玩弄,然后低垂着头问:「这么没出息的我,你还要吗?」 海风冷不防呼啸而来。骆梓颐惊诧又怀疑地望着眼前的人。 望着这个,从来都骄傲自信的江奕阳。 站在青春的尾巴,年少美丽的误会像雾靄在阳光中消散,盛大的现实为过去的信仰弔唁。她憧憬的人们,她仰望的夜空星点,在她真正离开幽暗深潭,面向一片茫茫大海后,被即将到来的黎明一颗颗抹去顏色。 夜空下,大海前,逐渐黯淡的江奕阳,用已不再自信的语气问,这么没出息的我,你还要吗? 骆梓颐没有回答。她反手紧握江奕阳的手心,倾身吻了他的脸颊。 第八话 晌 (7) 午夜已过、黎明未至的街道,是瀰漫着似睡又欲醒的奇妙时间。骆梓颐静步于小巷中街灯洒落的这一侧,一旁的江奕阳身披夜色,和每一户暗着的人家一样安静。 昨夜,江奕阳把车子停在了他们上回路过的便利商店,才徒步行至海边。与江奕阳回去取车的路上,骆梓颐想到自己当时说的那句「我不想回去」,脖颈又有热流漫上。并肩而行的寂静巷弄中,内心的喧哗比刚才的浪声更大。她偷偷捏了一下手臂,逼自己想其他事情。 所以??她和江奕阳现在是什么关係?没有正式说明的话,还不算男女朋友吧?男女朋友的相处应该像?? 她想起高中那段荒唐落幕的短暂恋情。 不会的。 江奕阳和杨嘉崎不一样,她不该拿过去曾被伤害当藉口,怀疑甚至拒绝另一个人。况且她和江奕阳认识那么久了,江奕阳从以前就是个正直的人哪!胡励和孙长安他们也可以为江奕阳的人品把关,江奕阳肯定不会玩弄别人的感情??而且就算被江奕阳背叛,她也?? 骆梓颐止住脚步。 有些事不弄清楚,她没办法若无其事地走下去。 察觉到她落在身后,江奕阳跟着停下来,回眸投来询问的眼神。 他眸中一片平静,几乎不见情绪起伏,彷彿今夜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只是在海边散了个步,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骆梓颐认为自己一向胆小又恐惧应对真情。当察觉自己的情绪流动过于汹涌,她常常选择独自排解,面对他人突如其来的热烈,她也会逃避地选择视而不见,避讳回应。 可是江奕阳对她来说是很重要也很特别的人。她能明确感觉出,自己和江奕阳当不成普通朋友。因为她办不到。 所以这一次,她必须勇敢起来,主动确认那些向来惯于闪避的事。 站在寧静夜色里,骆梓颐望着和夜一样静的江奕阳,轻声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她看见咫尺处,江奕阳微微挑起眉,点了点头。 骆梓颐慢慢吸吐几次气,才鼓足勇气问:「所以??你是我的谁?」 即将问出口时,骆梓颐有一瞬间的退缩,这个问题也跟着变得模糊晦涩。 但江奕阳听懂了。 「唔??」他仰望夜空,语气苦恼。 骆梓颐屏息等待他回答。 「怎么说好呢??」 再次扭头看她时,江奕阳唇角又勾起了调皮的笑。 「抱也让你抱了,亲也让你亲了??你觉得我是你的谁?」 这就是江奕阳的回答。骆梓颐第一次觉得自己随时能昏厥过去。 她独自情真意切地想了那么久,换来的竟是这种不正经的态度!她能理解江奕阳喜欢逗她,但她以为江奕阳知道,不分场合的玩笑只会伤害对方的真心。而有些人光要交出真心,可能就已经花光了大半辈子的勇气。 失望与羞愤海啸般捲去她的小心翼翼,骆梓颐狠狠瞪了一眼江奕阳,兀自迈步往前走。 「梓——」 见骆梓颐从自己身旁快步走过,江奕阳才发现玩笑开过头,面露惊慌地转身追上去。他低唤了好几声骆梓颐的名字,结果骆梓颐越走越快,最后气得跑了起来。 可她跑得再快,也没有江奕阳快。不出多远距离,江奕阳就轻松追上来,抓住了她的手臂。 「生气了?」江奕阳劈头便说。 骆梓颐学他挑眉,表情道尽一切。 「我只是开个玩笑??」 「你觉得在面对别人的真挚时,开玩笑合适吗?」骆梓颐拂去他抓在自己臂上的手指,「如果你觉得没关係,那我只好承认我看错人了。」 「对不起!」见她即将挣脱,江奕阳猛然抱住她,脸深深埋进她肩上发丝里。 骆梓颐看不见江奕阳的脸,但能透过脖颈处的肌肤感受到他呼吸的温度。江奕阳的声音就在耳边,因为脸埋在她肩上,所以听起来闷闷的。他虽然道了歉,语气可怜兮兮,可是依旧有股说不清的自信,彷彿她要是不肯原谅,他就要这么抱着她,直到她消气。 「梓颐??」江奕阳埋在她发间继续说。 骆梓颐感觉耳廓和脖颈在发烫,但她不知道那究竟是因为自己身上的血液正疯狂奔流,还是从江奕阳身上熨来的滚滚热度。耳畔像有烈火在烧,这应该是江奕阳呼在她耳边的气息吧?那急促的呼吸呢?是她的吗?心跳声呢?是江奕阳的吗?? 「我喜欢你。喜欢很久了。」 心脏突然在胸腔内重重撞了一下,骆梓颐瞇起眼睛。这种胸口微微发疼的感受,该用什么词来形容才好呢? 而江奕阳没有给她消化这股情绪的时间。 「我可以当你的男朋友,名正言顺地把你留在我身边吗?」说完,他蹭了蹭她的肩膀,低声呢喃了句「拜託」。 江奕阳这是在撒娇吗?骆梓颐心跳失控,双腿软绵绵地快承受不住江奕阳的重量。她没见过这样的江奕阳,也没想到这样的江奕阳最令她无法招架。 骆梓颐呼吸紊乱,但强装镇定地拍拍他的背,用最后一丝理智故作矜持,「嗯??我??考虑一下。」 没想到江奕阳立刻抬起头,把脸逼到她面前。 「为什么!」他再靠近一公分就要吻上来了,「你不喜欢我吗?」 骆梓颐双腿一软,情急之下死死扒住了他的肩膀。 「我??我交男朋友??是有要求的??你让我想一想??」 「什么要求?」江奕阳的脸又往前逼。骆梓颐想后退,可是整个人都被锁在江奕阳怀中,动弹不得。 突然,江奕阳似乎想起了什么。 他单手松开她,抓住自己的衣襬就要往上撩。 「你干嘛!」骆梓颐惊恐地按下他的手。 只见江奕阳一副瞭然的样子,邪笑着勾起嘴角。 「腹肌、二头肌、大胸肌,我有。」 「??」 骆梓颐脑袋一白,国中时曾在教室里随口撂下的话浮现脑海。 啊?? 那时候江奕阳都听见了吗?? 啊??啊?? 骆梓颐欲哭无泪地遥望来时的方向。 她还是回去跳海吧。 第九话 时 (1) 新学期伊始,寝室的四个女生趁着刚开学没有课业压力,找了个大家都空闲的晚上,一起去市区的人气餐厅吃了顿饭。骆梓颐很守信地拿出实习赚来的薪水请客,作为暑假和她一起留校打工的战友,杨菀紜很豪气地主动提出要付一半的帐。 苏瑀和周瞳彤用半崇拜半惊讶的目光看着两人,好像刚才两人承诺的不是请客,而是夸口要给她们衣食无忧的下半生。 「一个暑假没见,你们好像已经变成大人了。」苏瑀拿起服务生送来的麦茶,斟满大家的杯子。 「也该变成大人了。」骆梓颐望着在店内奔走的服务生们,悵然地说:「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应该都在工作了。」 「不准说那么吓人的话!」苏瑀斥责。 杨菀紜喝了一口苏瑀递来的麦茶,惟恐天下不乱地晃着脑袋说:「唉??但我们小梓是真的女大不中留囉!」 她话音还没落,苏瑀和周瞳彤立刻端正姿势。 「愿闻其详。」周瞳彤拿起茶壶,在杨菀紜的杯里斟满刚才那一口的空缺。 骆梓颐睨了杨菀紜一眼,恐吓周瞳彤:「我反悔了,待会你那份自己付帐。」 「哎,别紧张。」杨菀紜慢悠悠地接下话:「你那份的帐,算姊姊头上。」 周瞳彤讨好地扭着身体,「杨姊姊,你真是我的好姊姊。」 许久没看见周瞳彤撒娇,骆梓颐差点手滑把杯子打破。 「我直接说结论好了。」杨菀紜不卖关子,爽快地公佈谜底:「小梓交男朋友啦!」 「真的?」苏瑀惊喜。 「谁啊?」周瞳彤眼眸一瞇,衝骆梓颐弯手指,「照片拿来。」 见周瞳彤那要不得的胜负欲又被勾起,骆梓颐谴责地瞪向杨菀紜。 「就拿出来嘛!」杨菀紜看热闹不嫌事大,继续煽风点火,「我看过照片喔,一表人才呀。」 「是去实习认识的吗?」苏瑀兴奋地问,「办公室恋情?」 「不是啦,说是国中就认识的朋友??」说到这里,杨菀紜打了个响指,「啊!瞳彤应该见过吧?听说上学期联谊,小梓的男朋友也有去啊!」 「联谊?」周瞳彤眼珠一转,很快就想起来了,「我们两个一起去的那次?」 「嗯。」骆梓颐猜她可能忘了江奕阳和戚翔恩的名字,便只解释:「就是那天载我回家的男生。」 「江奕阳?」没想到周瞳彤立刻接话,「那个国中交流时认识的同学嘛!我记得你跟我说过。」 「??对,是他。」骆梓颐随手拿起麦茶来喝,心中暗道「你记得真清楚」。 「我记得长得还行啦。」周瞳彤垂眸藏起表情,却藏不住语气里的轻蔑,「虽然是r大的。」 杨菀紜和苏瑀立刻瞄向骆梓颐,好像担心她生气或因这句话受伤。其实骆梓颐听见这句话的当下,也以为自己会不开心,但当她看见装作不以为然的周瞳彤时,坏脾气突然消失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周瞳彤很值得同情。 「嗯,幸好r大离我们学校还算近。」骆梓颐笑咪咪地主动缓和气氛,「而且他还跟我高中同学是室友,这下连眼线都有了。」 「这么巧?」苏瑀好奇地问:「那你高中同学知道你们交往的时候,是什么反应?」 「唔??」 据实以告那日,四人坐在租屋处餐桌前,孙长安用死气沉沉的双目瞪着面前这对鸳鸯。 「狐狸。」孙长安歪着脑袋,恶狠狠地说,「去把屋子里的灯关了。」 胡励二话不说,跑去把公寓里所有的灯关上、窗帘拉起,孙长安则在一片乌漆墨黑之中打开手机手电筒,衝骆梓颐和江奕阳的脸上照。骆梓颐被亮光刺得皱起眉,侧头想避光线,这时胡励迅速回座,孙长安即刻开始讯问。 他先把光线对准江奕阳的脸。 「江奕阳,身为你的兄弟、室友兼大学同学,我知道你人差,但不知道你连眼光都差!」孙长安指着骆梓颐,食指微微颤抖,「这种货色??你到底喜欢她哪里?」 江奕阳双手环胸,挑眉瞥了骆梓颐一眼,脸上绽放出比手电筒光线更夺目的帅气笑容。 「不觉得她很可爱吗?」江奕阳灿笑的同时不忘回答。 对面传来乾呕声。胡励又衝进厨房拿了一个塑胶袋充当呕吐袋,以备不时之需。 「骆梓颐,身为你的死党、损友兼高中同学,我知道你有病,但不知道你已经无药可医!」孙长安这次把光线对准骆梓颐,「难怪那天他没回家,你哭哭啼啼,急成那样!」 骆梓颐闻言立刻拍桌,想反驳自己根本没哭,结果江奕阳侧过身,把头搁在她肩膀上看她,双眼盛满了溺爱。 「你哭啦?」江奕阳哑着声音说,「这么喜欢我啊?」 孙长安一口气还没喘上来,就见骆梓颐用他此生从没见过的娇羞脸庞,搭配他此生不想再听第二次的娇滴声音,抡起粉拳轻搥江奕阳的肩膀说:「我没哭啦!不要乱讲!」江奕阳接住她轻飘飘的拳头,压在自己胸口揉啊揉??揉啊揉?? 「呜噁——」 孙长安正要夺呕吐袋,胡励已经先对着袋子乾呕了起来。 这时门锁喀噠一声响了。踩着暑假尾巴回到租屋处的戚翔恩,看看黑暗的屋子,又看看围在桌前、只亮着一道手电筒光线的四人,在原地定格了几秒。接着他面露恐惧,语气却又带点兴奋地问:「你们在玩通灵游戏吗?」 四人沉默不语。 这时戚翔恩注意到头靠在骆梓颐肩上、掌心握着骆梓颐白嫩小手、眼睛直盯着骆梓颐看的江奕阳。 「啊??那个??」他的表情十分、万分、亿分嫌弃,「你们不小心请到色鬼了吗?」 第九话 时 (2) 交往的第一个月,骆梓颐和江奕阳的相处和之前差不多,要说最大的差异,大概是那股说不透、道不明的稀薄隔阂消失了。骆梓颐单方面把这种感受描述为「雾散后阳光普照大地,万物明媚」,胡励听完表示不懂,旁边的孙长安白话翻译为「便秘好几天终于拉出来,通体舒畅」。胡励大呼精闢,骆梓颐则气得举起椅子要砸孙长安。 骆梓颐本来就是他们租屋处的常客,因此骆梓颐和江奕阳交往后经常来拜访,其他三个男生也不在意。孙长安和胡励是高中死党,骆梓颐不担心,但她比较怕戚翔恩介意,所以甚至私下跑去敲戚翔恩的房门,问过他这件事。 「我常来这里,你会觉得不自在吗?」戚翔恩房门打开后,骆梓颐侷促地站在房门口问。 戚翔恩脖子上掛着耳罩式耳机,不解地盯着她看了几秒,接着恍然大悟般「喔」了声,用坦荡荡的表情说:「没有,我没听到。」 他这句话十分耐人寻味,骆梓颐想了好几天都没想出箇中深意,后来忆起初见时孙长安曾经说戚翔恩的中文不好,跟他聊天要多担待些,便只当戚翔恩对这个问题的文意理解有误,没有继续放在心上。 多日过去,某夜骆梓颐躺在宿舍床上,悬在即将坠入梦境的边缘时猛然想起这件事,且茅塞顿开,明白戚翔恩產生了什么误解。当下,她又羞又怒地直拿脑袋捶枕头,只差没把自己撞昏在床上。隔日醒来,睡在她对面的杨菀紜问,昨晚她是不是梦到变成了一条泥鰍。 而交往的第三个月开始,江奕阳对骆梓颐的态度就有了转变。倒也不是不好的变化,只是和江奕阳此前的形象大有出入,那就是江奕阳变得非常??爱撒娇。 暑假时骆梓颐就在江奕阳房间留宿过,洗漱用品也放在江奕阳房里的浴室,她嫌麻烦所以没带走,反正宿舍有备品可用。但除了有时在他们租屋处留晚了,骆梓颐才会住在那里之外,她通常还是睡宿舍居多。后来这个「通常」出现了变数。 一日,骆梓颐在他们租屋处吃完晚餐、写了通识课作业,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彼时只有她和江奕阳在客厅,其他人都在房间里,她没打算打扰他们,就请江奕阳代自己打个招呼。江奕阳略微不满地问:「今天不睡这里吗?明天我可以载你去学校。」骆梓颐安抚孩子似的摸摸他的头,拿起背包说:「明天早上有一堂必修课,我想跟室友一起去教室。而且你载我到学院大楼,要是被同学看见,会很尷尬的。」 江奕阳不作声。骆梓颐拍拍他的肩膀,转身想往大门走。 说时迟那时快,江奕阳从骆梓颐身后一把抱住她,嘴唇靠在她耳边。 温热气息喷在耳廓,骆梓颐登时腿软,江奕阳顺势把她紧紧锁入怀中,委屈地软着声音说:「真的不能留下来吗?」 江奕阳垂着视线,看起来很受伤。骆梓颐不由得反省起自己。他们才交往没多久,江奕阳希望她多花点时间在他身上也是当然的,反正跟室友们说一声,明天早点去学校,免得被其他同学撞见就好??再说,撞见了又怎么样呢?大家顶多好奇问个几句,隔天就不觉得新鲜了吧! 就这样,骆梓颐不敌江奕阳的撒娇攻势,在他房间留了一晚。 但江奕阳撒娇是挑场合的。某次戚翔恩和孙长安在客厅看电视,骆梓颐在餐桌准备某堂课的报告,刚好发现有本不错的书籍可以参考,学校图书馆也有这本书可借。时间距离图书馆闭馆还有一个小时,骆梓颐盖上笔电,对坐在对面的江奕阳说:「我今天可能不能留宿了,我想回学校图书馆借一本书。」 江奕阳抬起头,还没回答,戚翔恩就衝她挥手,「小梓颐要走啦?路上小心呀!」孙长安则把手掌背对她甩了甩,大概是「要滚快滚」的意思。 「你的背包在房间,整理一下,我送你过去。」江奕阳站起来,语气淡淡的,没什么波澜起伏。骆梓颐跟着他往房间走,在心里揣度他是不是生气了,结果进房关上门后,骆梓颐直接被压在了门板上。 「不是说今晚会陪我?嗯?」江奕阳抵着她的额头小声道,「为什么说话不算话?」 骆梓颐这才明白,刚刚是因为戚翔恩和孙长安在,江奕阳才爱面子地假装淡定。 「我送你到图书馆,再载你回来。」 「这样你太辛苦了,我可以回宿舍??」 「只要你在,我就不辛苦。」江奕阳捏了一下她的脸颊,又道:「出发吧,学生证记得带上。」 「噢??」 骆梓颐懵着脸去翻背包,听见江奕阳打开房门,走到外头说:「梓颐说她去借个书就回来,今晚还是会留在这里。」 「??」骆梓颐瞪向门外。 谁那样说了?明明是你自己说要载我回来的好吗! 日子吵吵闹闹,却也甜甜蜜蜜地过去了。骆梓颐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到毕业,但意外发生得猝不及防。 事情要从国中好友季昀棻传来的讯息说起。 「小梓,这是在说你吗?」季昀棻传来一张照片。 第九话 时 (3) 「你后悔过吗?」 骆梓颐曾经问过江奕阳这个问题。 「后悔呀!」江奕阳又耍起了嘴皮子,「后悔没早一点勾引你。」 「我问正经的。」骆梓颐推了他的额头一下,「例如后悔以前做错了选择,或后悔当时没有更努力一点。」 「嗯??」江奕阳环胸仰望天空,冥思苦想好半天,最后却还是说:「没有。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一次都没有?」骆梓颐不相信,「考大学的时候呢?你不会责怪自己当初没有更认真读书,或因为考差了而生自己的气吗?」 江奕阳撇撇嘴,理直气壮地回答:「不会。我很确定我当时全力以赴过,所以不会责怪自己,至于考差这件事嘛??我们这届的数理至今都是歷届最难,我时运不济刚好撞上,能怎么办?而且因为大学考差而后悔终生,未免对自己太苛刻了。」 他说完,骆梓颐沉默不语。 她羡慕江奕阳的气度如此之大,大到能原谅过去的自己、原谅无法控制的命运。她好想像江奕阳一样,拥有「放过自己」的能力。 骆梓颐是个经常后悔的人,甚至能说她善于后悔。如果叫她说出一件最近令她后悔的事,她不到三秒就能想出来。而关于过去,她后悔的事数也数不清:她后悔从前没有更认真读书,最后进了一所不怎么样的高中;她后悔当初没有主动报名参加城北的交流活动,才给了卢禹晴抹黑她「靠爸爸」的机会;她后悔在城北交流时,没有把国文课那篇採访习作写得更好;她后悔高中肆意妄为、自甘堕落,伤了老骆的心;她后悔把柳馥烟当成目标,最后伤得自己体无完肤、顿失方向;她后悔被刘导骚扰之后,没有拒绝刘导的道歉和章姐给的奖金?? 她永远都在犯错,永远都在后悔,永远不肯原谅自己。即便她知道重要的不是紧抓这些往事,而是反省是否已经解决问题。 但在诸多往事之中,有少数时刻是骆梓颐如今回想,依然替自己骄傲的。 例如甩了杨嘉崎。 骆梓颐当初跑到a中门口,把等待徐洁下辅导课的杨嘉崎逮了个正着,在两校造成了不小的轰动。故事其实没有那么戏剧性,她只是很冷静地提了分手、逼杨嘉崎删掉她所有联络方式和对话记录。她本来还觉得自己可怜,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当了第三者,可是隔天上学,认识的朋友都跑来夸她帅气。日后回想这件事,她觉得自己确实挺帅的,不哭不闹、不委曲求全,果断放手展开全新人生。 她和杨嘉崎、徐洁的故事就停在这里。至少她曾以为那就是终点,直到看见季昀棻传来的照片。 「小梓,这是在说你吗?」 骆梓颐躺在宿舍床上,点开季昀棻的讯息。 季昀棻传来的照片是一张instagram截图。一片大海前,有个女孩发丝飞舞,用哀伤的眼神回眸看着镜头。 第一眼,骆梓颐心想,这个女生长得真漂亮。第二眼,骆梓颐开始觉得这个女生眼熟。 「这个美女是谁?」骆梓颐好奇地回覆季昀棻,学江奕阳耍嘴皮子问:「要介绍给我呀?可是我名花有主了耶!」 「介绍个屁!」季昀棻劈头就骂,「她是徐洁!跟我同高中那个徐洁!」 骆梓颐一愣,下一个动作是放大照片,再看一次徐洁那张清纯可人的脸。 「你读她下面打的内文了吗?」 季昀棻的讯息又跳出来。骆梓颐滑到截图下方,开始阅读徐洁这张照片的配文。 在感情中,我最重视的就是信任。不为什么,因为我曾被说要爱我一辈子的人狠狠伤害过。 高中三年,我把最美好的青春都给了他,却没想到有个女孩会插足我们之间,在我不知道的角落陪他快乐、陪他难过、陪他聊天、陪他度过孤单的夜晚,最后甚至在放学时间跑到我的学校门口划地为王。我记得我害怕得不敢走下楼,我怕她看见我,会践踏我心中最脆弱的角落,我也怕自己变成大家口中的笑柄。 之后的每一段恋情,这段往事无时无刻都在我心中盘旋,最后变成了一道阴影。 我什么时候才能重新拥有信任他人的能力呢? 骆梓颐默不做声地读完,告诉季昀棻:「我看完了。」 「你有没有什么想反驳的?」 「有。」骆梓颐打着哈欠回覆:「是无时无刻『不在』我心中盘旋。无时无刻后面要加否定。」 「??」 季昀棻传了一串删节号,直接打了电话过来。骆梓颐无奈地爬下床,走到寝室外面去接电话。 「骆梓颐,平常骂你有病,没想到你是真的有病!」 季昀棻压着声音,但能听出她的火气极大。她先向骆梓颐说明了徐洁发这篇文的背景。 简而言之,就是徐洁本有个交往三年的男友,是另一位知名男网红。两人在网路上一直浓情蜜意,结果前段时间无预警分手,震惊许多网友。分手两週后,男网红在社群上爆料徐洁「病态双标」,说徐洁会随时监视他的所在位置、偷偷查看他的聊天记录和瀏览记录,甚至还试图骗他说出银行密码,想查看他的存款与收入,让他非常不舒服。反观男网红只是说徐洁不该和某位男性友人走太近、不要和男生在外头喝酒喝太晚,徐洁就会大发雷霆,以分手相逼?? 「所以呢?不就是他们两个的家务事吗?」骆梓颐听完,还是不知道这有什么好气的,「她发这篇文可能只是想挽回自己的形象,她确实可以这么做啊。」 「重点就在这里!你没发现徐洁这篇文章在故意误导网友吗?你哪有陪杨嘉崎『度过孤单的夜晚』?哪有跑到a中『划地为王』?」 「如果她指的是我晚上陪杨嘉崎聊天、跑到a中逮住杨嘉崎提分手,那她确实很懂说话的艺术。」骆梓颐轻笑,「好啦,你别气了。反正这篇文章没有指名道姓,她想怎么卖惨都与我无关。」 「你错了,这件事与你有关。」 骆梓颐正打算回房,听见这句话,她的手停在了门把上。 「你知不知道徐洁的粉丝已经开始肉搜你了?」 第九话 时 (4) 「男方同高中路过。那对出轨男女根本没在藏,我好几次目睹他们一起放学、在学校附近的店里吃晚餐。」 「心疼小洁!我也有过类似遭遇,只能说受过伤的人才懂被劈腿的痛。狗男女都给我下地狱!」 「不能公佈小三的社群帐号吗?我还真想看看是怎样的破麻,高中就知道勾引别人男友^^」 「只能说破事是不挑人的,小洁这种高学歷的漂亮女生都会被劈腿了,要我这种普女怎么活啊呜呜??」 「网红前男友要不要出来道歉啊?小洁以前受过伤,现在被公审了还要自揭疮疤!」 「同楼上,出轨狗男女也记得出来道歉一下哈!」 ?? 深夜,室友们都已经睡了,骆梓颐一个人亮着檯灯,在书桌前滑手机读留言。心脏跳得胸腔发疼,五脏六腑像随时能被呕出来般难受,如果她是被绑在柱上的罪人,每则辱骂她的留言都是一块扔来的利石,那她身上现在应该已经血跡斑斑。 她错了吗??但她做错了什么?她不是去向杨嘉崎提分手了吗?她记得在那之后,杨嘉崎和徐洁还交往到高中毕业啊?? 那些网友会找到她吗?会吧??都已经有同校同学出来留言了??是同届的同学吗?认识她吗?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 世界地转天旋,骆梓颐明明坐在椅子上,却必须扶着书桌,才能确定自己不会晕倒跌下地板。书桌的笔电萤幕开着通讯软体的视窗,未读讯息如滂沱大雨砸落,全是许久未见的高中同学。 你还好吗?你看到那篇贴文了吗?那是在说你吗?你介入他们时真的不知情吗?? 骆梓颐不知道这世界原来可以这么吵,一夕之间,所有和她有关的、无关的人全都在谈论她。他们批评、指责、辱骂、质疑、打探,而她已经没有馀力分辨谁是真的关心、谁只不过想看戏。 视窗往下滑。再往下滑。让世界安静下来的,是被压在最下方的一则未读讯息。来自江奕阳。 「明天早九,我要先睡了。亲爱的女朋友,记得想我。」 今夜注定难以成眠,骆梓颐在床上辗转反侧。隔天十一点有必修课,她睡到十点多才醒。在书桌前昏昏沉沉地潦草化妆时,从她身后经过的周瞳彤看见镜中倒影,忍不住问了句:「小梓,你还好吧?你的眼睛??遮瑕膏都盖不掉。」 她这番话引得苏瑀和杨菀紜也关切地望过来。骆梓颐心烦意乱了一整个晚上,现在累得连编藉口的力气也没有。她从镜子里疲倦地看了周瞳彤一眼,扯起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 上完了早上的课,下午还有两堂选修。骆梓颐偶尔优柔寡断,但在杨嘉崎的问题上,她的决定下得很果敢。这样烦恼下去也解决不了问题,不管是亲自到网上说明真相还是道歉,她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这件事做个了结。 最后一堂课结束时已经快到晚餐时间了,但骆梓颐直奔宿舍,铁了心要拟完自清文章才吃饭。 快到宿舍大楼时,骆梓颐掏出手机,打算告诉江奕阳她今天不过去,结果手机萤幕还没打开,迎面就有一张熟悉的脸孔走来。 「骆梓颐!」孙长安的脸色又臭又沧桑,虽没有骆梓颐憔悴,但他的黑眼圈也十分惊人,「为什么不接电话?手机买来干嘛的啊?买来当装饰?当护身符?还是你现在除了江奕阳之外的电话都不接了?」 孙长安平时爱骂人,但不至于骂得这么兇,因此见他此刻恨不得用口水淹死自己,骆梓颐就知道他非常生气。 可惜骆梓颐煎熬了一整天,现在也不是好惹的。 「我刚刚才下课,今天连午餐都没吃。你想找架吵是不是?」骆梓颐伸出一根手指推着他的肩膀,「电话打不通不会传讯息吗?什么事情急到要立刻跑来找我?怎么,你时日不多了?你中乐透了?你害别人怀孕了?还是你自己怀孕了?最好是以上其中之一,因为姊姊我现在心情很差,你敢往枪口上撞,我就敢开枪。」 骆梓颐极少撂狠话,孙长安再恼火,此刻脾气也收了大半。他嚥下口水,眼神飘移地道:「好啦??那么兇干嘛??」 「所以找我干什么?我今天很忙。」 「再忙也得知道这件事。」孙长安烦躁地拿出手机,「你自己看。徐洁发文骂你,她粉丝把你高中时的照片都翻出来了。」 已经找到照片了吗?那本名应该也已经被找出来了。 骆梓颐抿唇,下意识压低脑袋,「我就是要赶回宿舍处理这件事。」 「你想一个人处理?」孙长安揪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到停在一旁的机车边,「走,到我们家去,我们跟胡励一起讨论该怎么解决。」 「??不去。」骆梓颐从他手中挣脱,面色不安。孙长安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放心,就我们三个,绝不告诉江奕阳。」孙长安咬牙,恶狠狠地瞪着远方,「况且要收拾徐洁跟杨嘉崎这两个王八蛋,根本不需要用到江奕阳那颗聪明脑袋。」 孙长安把安全帽塞进骆梓颐怀里,那股架势简直像把上战场的武器交给她。孙长安塞来的是江奕阳买给她的全罩式安全帽,她一直寄放在他们家。在听见孙长安的话,又抱住自己的安全帽后,骆梓颐独自忍了一整天的委屈,终于化作泪水夺眶而出。 注意到骆梓颐默然无声,孙长安瞥她一眼,看见她双颊上的泪水后,惊慌失措地大骂:「操,哭屁啊!就算全世界都骂你,我们还是会挺你啊!骆梓颐,不准给我在这里哭??干,有人在指指点点了啦!骆梓颐你??你再哭小心我揍你!」 孙长安扬起拳头,骆梓颐哭得更加凄厉。在路人眼中,这个画面实在一言难尽。 第九话 时 (5) 抵达租屋处楼下,骆梓颐刚从孙长安的机车后座下来,就看见杨菀紜传来的讯息。是昨天骆梓颐已经收过无数次的内容。 「小梓,这是你吗?」 点开杨菀紜贴来的网址,骆梓颐心都凉了半截。不知是哪个自认正义的好事者,把徐洁的社群贴文截图传到学校的匿名论坛,还配文写道:「有留言说后来这女的进了我们学校,各位恋爱中的男女同学小心囉,嘻嘻!」 在徐洁的社群帐号里骂骂也罢,现在居然闹到学校来了。骆梓颐糟心地问杨菀紜,怎么知道徐洁指的人是她,杨菀紜解释,周瞳彤在贴文下方的留言处,看见有人提到出轨男女就读的高中,所以跑去翻了那所高中的榜单,发现近四年考上y大的就只有一个,这个人正是骆梓颐。 「她的好奇心未免也太旺盛了。」骆梓颐头疼地说。 「唉,她平时就喜欢看这些东西嘛!你别紧张,我们好歹当了你快四年的室友,都相信你有你的苦衷。」杨菀紜安慰道,「但瞳彤好像已经认定你就是那个第三者了,我会叫她不要把事情闹大??她虽然爱嫉妒,但还算有义气,应该不会出卖你。」 骆梓颐说了谢谢,但不敢肯定这件事不闹大就会风平浪静地过去。徐洁自高中开始经营社群,如今已是小有名气的网红,在各大平台都很活跃,也是许多大学女生崇拜追随的对象。既然周瞳彤可以透过留言发现骆梓颐就是第三者,那其他人肯定也可以。换言之,这件事尽快解决比较好。 事情刚爆发时,骆梓颐一度以为自己会当缩头乌龟,此时她却意志坚定。昨晚已经把时间都拿来害怕了,可是害怕不能帮助她脱离现在的处境,解决问题才可以。 「我待会就写澄清文。」骆梓颐神情凝重地把背包甩到肩上,跟在孙长安身后走进公寓大门。 「澄清个屁!你该不会想顺便低头道歉吧?」孙长安立刻来了气。 「有必要的话。」骆梓颐一阶阶踩着楼梯,脚步沉重,「我确实在不知情中当了第三者。如果他们要我为此道歉,其实合情合理。」 「那你有没有想过,叫真正做错事的人出来说话?」孙长安拿起手机晃了晃,「我去载你的时候,狐狸已经在社群上找到杨嘉崎的帐号了。待会我们联络那个渣男,叫他主动承认骗了你们两个女生。」 「你觉得他会乖乖认错?」 「当然不会。但比起让你写澄清文,他自己站出来,可以在描述时给自己留点馀地,而且大家看他认错反省,可能也会放他一马。」孙长安冷哼,「再不济,他说当时年纪小不懂事就行,要是他连这句话都不肯说,未免太没担当了。」 因为什么都没告诉江奕阳就过来了,随孙长安上楼时,骆梓颐还问了江奕阳在不在家。孙长安说江奕阳今天要在学校讨论报告,所以会晚归,他们三个可以在江奕阳回来之前把这场闹剧做个了结,等事情圆满落幕再告诉江奕阳。 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打开家门,两人才踏进屋内,就见江奕阳从房间里走出来。骆梓颐呼吸都要停了。 看见骆梓颐,江奕阳也是一愣。他把手里的笔记型电脑随手搁在餐桌上,朝两人走来。 「怎么突然来了?」他问。 「喔??」瞄了眼紧张到灵魂出窍的孙长安,骆梓颐只好独撑大局,「来吃晚餐。」 「那怎么没告诉我?」 「孙长安说你今天要讨论报告,我怕打扰到你,就叫他来接我了。」骆梓颐脸不红气不喘地说着谎。 江奕阳转而望向孙长安。 骆梓颐以为孙长安又要被调侃了,结果江奕阳偏着头轻笑一声,语气轻快地说了句:「谢啦!」 这亲切的反应让孙长安再次惊呆了。江奕阳的心情看起来特别好。 「所以你今天不讨论报告了?」骆梓颐试探性地问。 「嗯,改时间了。」江奕阳把她的头发揉乱,「本来想问你要不要过来,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 「这么巧?」骆梓颐很有耐心地把头发梳顺,「我进狐狸他们房间一下。我们要联络一个高中同学。」 「好,你们饿了就出来,今天戚翔恩也会一起吃晚饭。」说完,江奕阳走回餐桌掀开笔电萤幕。 他今天的心情好像真的很好。 骆梓颐狐疑地打量着江奕阳,直到孙长安回过神,伸手扯她袖子,她才想起此行的目的。 走进双人房,胡励显然已经恭候多时,电脑萤幕上亮着杨嘉崎在各个平台上的社群帐号。当初两人一分手,骆梓颐就封锁了杨嘉崎所有社群和聊天平台上的帐号,斩断任何与他藕断丝连的机会。没想到多年后的这一天,她会主动把杨嘉崎移出黑名单,甚至打算重新联系他。 根据胡励刚才的调查,杨嘉崎现在最常用的平台是instagram,而且帐号设置为公开,人人皆能看见他上传的内容。从他发布的照片来看,杨嘉崎已褪去高中时青涩的模样,似乎在美国大学混得风生水起,照片不是球赛、酒吧、沙滩、健身就是派对。 骆梓颐咬唇看着杨嘉崎光鲜亮丽的生活剪影,突然觉得自己落魄极了。杨嘉崎高中时也风光过,但自从骆梓颐提出分手、专心准备考试后,杨嘉崎就变得非常低调,在校园里不再受到同学们崇拜的注视。直至美梦成真考上y大,以校刊社社长的身份採访体育老师并偶遇杨嘉崎为止,骆梓颐都觉得自己的未来比杨嘉崎光明。她会成为第二个柳馥烟,而杨嘉崎只会像个失败者一样永远沉寂下去。 但他们现在的距离为什么感觉这么遥远呢?是他爬得太高了,还是她摔得太重了? 骆梓颐垂着视线,心不在焉地一张张滑着照片。突然,在一张充满东方脸孔的聚餐照片里,她发现了一个让她怀疑自己眼睛的身影。 ??程靖? 第九话 时 (6) 「狐狸??你是不是找错人了啊?」骆梓颐瞪着那个对着镜头斯文微笑的身影,神情恍惚地问道。 「你擦亮眼睛看清楚,这百分之两百是杨嘉崎那条狗!」孙长安恨铁不成钢地点着电脑萤幕,「我记不清前女友们的长相就算了,你只有一个前男友,还戴了你绿帽,他化成灰你都给我记清楚这张狗脸!」 「别说前女友的长相了,我看你连自己交过几任女友都数不出来。」胡励咕噥,把他不停戳萤幕的手挥开,「不要碰啦,都被你摸脏了。」 骆梓颐在手机上点开那张聚会合照的配文。 「你们看这张照片。」骆梓颐对两个男生说,「这是他学校同乡会的聚餐合照。」 「所以呢?」孙长安还是不懂她想表达什么。 「我认识这个男生??你们知道他吗?他叫程靖,以前在m市很出名。」骆梓颐指着照片,「他大概是全m市成绩最好的学生了,杨嘉崎怎么可能跟他读同一所学校?」 她这么一说,胡励和孙长安都安静下来,开始研究帐号内的其他照片。 「你们看,这是不是他入学时的照片?」胡励指着一张在校门口拍的照片道。孙长安点开照片端详,骆梓颐也懒得用手机找了,直接凑到萤幕旁边去。 看着那个令人心生敬畏的校名,三人面面相覷。照片中双手插在口袋,衝镜头微笑的身影,怎么看都是杨嘉崎。 「??妈的见鬼了。」孙长安揪着头发,「我怎么记得杨嘉崎的成绩奇烂无比?」 「他会不会是??用体保生的身份进去的?」胡励提了一个可能性,但语气听起来并不怎么有自信。 「我觉得可能性不大。」骆梓颐捏着下巴思索道,「杨嘉崎高中时是篮球队队长没错,我们学校是m市篮球赛的常胜军,这也没错,可是每次杨嘉崎带队出去比全国赛,连前十强都挤不进去,回来时心情总是很差。」 「该不会??」胡励咽了咽口水,在没有其他人的房间里压低声音,提出第二种可能性,「杨嘉崎??走了后门?」 此话一出,孙长安和骆梓颐都安静了下来,但明显和胡励联想到了一块去。 孙长安深吸一口气,故作不以为然地道:「不可能吧?杨嘉崎的家境有那么富裕??吗?」最后一个「吗」字是看着骆梓颐问的,这间房里的三个人中,骆梓颐最有可能知道答案。 感受到孙长安的探问目光,骆梓颐垂眸道:「我想他的家境不会太差。我们交往的时候,他提过他爸爸在东南亚经商,所以家里只有妈妈在。我不知道他爸爸是多成功的商人,可是他日常穿的便服价格不便宜,而且三天两头地换最新款手机??」分析至此,骆梓颐又想起另一件事,「说起来,学校篮球队不是总在全国赛鎩羽而归吗?我从以前就很好奇,篮球队的比赛成绩明明不上不下,学校为什么肯给他们那么多经费,让他们每次都住当地最高级的饭店、吃一大堆高价餐厅??」 她高中时好奇,所以随口问了问,结果杨嘉崎肩膀一耸,悠哉地说:「叫我爸帮忙乔一下就好啦!经费不是问题啦,你想一起来玩吗?」骆梓颐当时以为他在开玩笑,没好气地回了句:「你们篮球队这么大方,经费还能分给外人花?」好像还打趣地说了「经费这么多怎么不捐给校刊社」一类的话。现在回想,杨嘉崎很可能不是在虚张声势。 「所以他可能是花钱进去的。」孙长安瞪着那些酒精与欢笑交错的派对照片。 「也可能是凭实力进去的。」看见两个男生惊疑的眼神,骆梓颐将手指从下巴上移开,「他可能在高中毕业后性情大变,开始潜心向学,或突然开窍了嘛!我刚才说他家境说得很起劲,但不代表我否定其他可能性。」 「呵??」孙长安冷笑,「你真圣母,到现在还在帮他说话。」 这句话惹恼了骆梓颐。 「他的确有可能是透过不正当手段进去的,可是在不知道真相之前,我们不能妄下定论,否则跟那些听信徐洁的一面之词,在网路上公审我的人有什么两样?」 「好啦,怎么起内訌了?」胡励无奈地打圆场,「现在呢?骆梓颐,你要自己联络他吗?」 骆梓颐刚想回答,房间的门就被敲响了。 「孙长安,开门。」是江奕阳的声音。 房内三人交换眼神,孙长安边起身边喊道:「怎么了?」 「开门。」江奕阳没回答他的问题,只重复了一次刚才的话,语气不善。 骆梓颐从电脑桌边站起来,看着孙长安去开门。只见门一打开,江奕阳便冷着脸大步走进房内,身后还跟着手足无措的戚翔恩。 「小梓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才走进房,戚翔恩立刻衝到骆梓颐面前跪下,把骆梓颐吓得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胡励和孙长安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江奕阳瞥了眼胡励的电脑萤幕,表情冷峻地道:「喔?这就是你们要联络的高中同学?」 刚才在房里的三人全噤了声。 「是他吧?」江奕阳的视线扫过胡励、孙长安,最后停在骆梓颐脸上,「那个劈腿男。」 第九话 时 (7) 双人房里,胡励和孙长安两个房间主人都不在。江奕阳和骆梓颐分别坐在两张单人床上,没有眼神接触,相对静默无语。 戚翔恩刚才那一跪,加上江奕阳接下来的话,让骆梓颐以为这件事已经闹到r大,连戚翔恩都知道了。但细问后,戚翔恩吞吞吐吐地否定了她的猜想,说出了更加令她心寒的答案—— 周瞳彤没有在网路上出卖她,但她把风声走漏给了戚翔恩。 那次联谊结束后,周瞳彤和戚翔恩交换过联络方式,不过之后除了因取车的事情有联络外,两人就没有多馀的联系了。而今天傍晚,也就是杨菀紜向骆梓颐求证后不久,戚翔恩的聊天软体被久未联络的周瞳彤敲响。 「哈囉,好久不见!我听说梓颐在你们那里,所以想问问她还好吗?我很担心她。」 戚翔恩一头雾水,反问周瞳彤出了什么事,周瞳彤支吾半天,避而不答,最后向戚翔恩讨了江奕阳的id,说要直接告诉骆梓颐的男朋友。戚翔恩神经大条,没有多想,顺手就把江奕阳的id传给她,还大摇大摆地走出房间,凑到餐桌边叫江奕阳点开聊天视窗。 陌生联络人的来讯跳出,江奕阳瞟了戚翔恩一眼,不耐烦地点开。 周瞳彤先传了一个网址过来,接着才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梓颐的室友瞳彤。梓颐现在还好吗?她高中当小三、抢别人男朋友的事情被爆出来了,我很担心她。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请一定要告诉我!」 看见讯息内容,戚翔恩就知道自己闯祸了,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只见江奕阳点进网址、大致瀏览了那个网红的发文,读完后关闭视窗,顺手把周瞳彤封锁进了黑名单。江奕阳一语不发地站起来,走到孙长安和胡励的房前敲门。门一被打开,戚翔恩便跟着衝进去,噗通一声跪在骆梓颐面前,把骆梓颐吓得跌在了椅子上。 从戚翔恩那里了解事情始末,骆梓颐起初错愕,听完后却也只浅浅地勾了一下嘴角。她那一勾不像冷笑,反而像自嘲。 最后,胡励、孙长安和戚翔恩全被江奕阳请出了房间。门关上前,骆梓颐依稀听见孙长安嘟囔着「不会去自己房间吗」之类的抱怨。两人独处后,江奕阳一直盯着地板没说话,表情冰冷至极。 不知过了多久,骆梓颐终于主动说:「我没有做那种事。」 江奕阳抬眸看她。 骆梓颐刚开始眼神闪躲,但她很快想起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于是又鼓起勇气说:「我承认我跟那个男生交往过,可是当时那个男生跟我说,他已经跟前女友分手了。」说到这里,空气安静了几秒。接着骆梓颐突然移开视线,语气尷尬地补充:「还有那个??我跟杨??那个男的,只有牵手,没有更进一步了。」 听完,江奕阳眉梢一挑,似乎很意外她会这么说。骆梓颐面色緋红,飞快地吐出一句:「我不是刻意解释只是觉得你可能想要知道所以才告诉你的。」 「??」 沉默再次佔据空气。江奕阳盯着她,瞳眸中似有光晕流动。骆梓颐不自在地双手环胸,摆出不以为然的豁达姿态,但发隙间隐约可见的发红耳根出卖了她。 坐在对面的江奕阳眸色一黯,突然一个箭步上前,压住了骆梓颐的嘴唇。 这个突袭直接打破了骆梓颐佯装出的镇定。她惊臊地往后躲,江奕阳眼明手快地护住她的脑袋,才没让她把自己撞昏在身后的墙上。江奕阳把她压在墙上发了狠地吻,骆梓颐隐约觉得自己像一根正在被狂犬啃食的骨头。她既庆幸初吻给的是江奕阳,又忍不住猜测,江奕阳是不是吃醋了才这样。胡思乱想的同时,她还被江奕阳柔软细腻的嘴唇触感与鼻尖繚绕的皂香,撩拨得差点心跳停止。 江奕阳的吻技稍嫌生疏,但他明显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他压住骆梓颐的嘴唇时,趁她不备顺势擒住她的双手,接着往旁边一拉,活活将她按在了孙长安的床上。 骆梓颐被这少女漫画般的情节震慑住了。晕头转向之馀,她甚至浮现了一个荒谬的猜想——难不成江奕阳小时候也看少女漫画或霸总小说? 「骆梓颐。」江奕阳用声音把恍惚中的骆梓颐拖回现实,「现在比起那个男的,我更想教训的人是你。」 回神便听见这句话,寒意顿时从骆梓颐的脚底蔓延而上。 「为什么说谎?」江奕阳冷着声音质问。 「我没有!」她说的都是实话。 「没有坦承该坦承的事情,也是说谎的一种。」江奕阳瞇起眼睛,「我为什么得从别人口中知道你被欺负了?你打算跟孙长安他们解决这件事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想过先让我安慰你吗?骆梓颐,勇敢不是这么用的!」 骆梓颐正徘徊于紧张和害怕的情绪间,听见这些话,她的脑袋突然像被按下关机键。满脑的担忧与恐惧,在那一刻被一把抹去。 「所以你相信我?」骆梓颐怔怔地问。 刚才那段安静的时间里,她思考了很多事。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江奕阳如果抱有一丝怀疑——任何一丝——她该用什么方式向他证明自己的清白。有某个瞬间,她甚至悲观地想,江奕阳相信了又怎么样?她在江奕阳心中,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单纯的模样了。 「在听你亲口对我说之前,我不会相信任何人。」江奕阳语气无奈。 「那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我真的做了那么糟糕的事情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陪你度过这场灾难啊!」江奕阳捏住她的脸颊,「当初是谁说要当人生战友的啊?原来我在你眼中是不敢踏上战场的逃兵吗?你有点过分了啊,骆梓颐。」 对。当初她说得豪气万丈,希望江奕阳相信她,她自己却始终没有相信江奕阳。她的爱脆弱又自卑,在困难面前选择用谎言明哲保身。她害怕江奕阳失望,更怕他离开,但说白了,她爱的人其实是自己。她不想诚实地将自己交付出去,承担受伤的风险。原来这样有所保留的爱带着锐利的边,一不小心是会割伤对方的。 江奕阳生气,不是因为她的过去,而是因为她的不信任。骆梓颐摀住脸,歉疚又安心地说:「对不起。」 俯视她好半晌,江奕阳摸了摸她的发顶,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下不为例。」 第九话 时 (8) 回到宿舍时,夜色早已笼罩校园。黯淡月光洒落的宿舍大楼,有好几间寝室已经熄了灯。下车后,骆梓颐把安全帽递给江奕阳,心事重重地道:「程靖联络你的话,一定要立刻跟我说喔。」江奕阳睨她一眼,接过安全帽,「再提程靖,我可就吃醋了。」他似真似假的威胁,令骆梓颐忍俊不禁。 知道程靖可能也认识杨嘉崎后,江奕阳看出骆梓颐心中想法,主动提议由自己先联络程靖,问问他与杨嘉崎的关係。要是程靖真的与杨嘉崎有点交情,骆梓颐也好在联络杨嘉崎之前,先託程靖「提醒」他一下现在网路上的腥风血雨。有江奕阳帮忙,骆梓颐放了大半颗心,孙长安知晓这件事后欲言又止,但碍于江奕阳的淫威又不敢多言。 孙长安很反对让程靖当中间人,他认为骆梓颐直接联络杨嘉崎是最便捷的方式,把杨嘉崎杀得措手不及就更好了,但骆梓颐和江奕阳都不肯。 骆梓颐不肯,是因为她和杨嘉崎当初分手分得不好看,她甚至拒绝了杨嘉崎当朋友的提议,大言不惭地说自己要断得乾净一点。既然说过那种话,如今她想联系杨嘉崎,先透过中间人询问杨嘉崎的意见,应该是比较礼貌的做法——想当然尔,孙长安听完后恨不得把骆梓颐的头按进马桶水,让她清醒清醒。她都自身难保了,还有那个间情逸致讲武德? 至于江奕阳为什么不赞成??孙长安还没嗅出端倪,但他相信以江奕阳恶劣的个性,绝不单单是出自佔有慾那么简单。 转身回宿舍前,骆梓颐想让江奕阳再确认一次讯息,却看见他盯着自己身后。骆梓颐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见周瞳彤正朝这里走来。 似乎是因为天色太暗,宿舍大楼下的路灯又昏黄,周瞳彤的脚步看起来很犹豫,直到骆梓颐转头与她有了视线接触,她才快步跑过来。 「梓颐,你还好吧?」周瞳彤抿出一抹笑,「刚才菀紜说你要回来了,所以我来接你。」 骆梓颐静静盯着她,直到她感觉不自在,装傻地睁大眼睛朝骆梓颐偏脑袋,骆梓颐才弯起唇角摇头。 「记得告诉我喔。」骆梓颐又叮嘱了声江奕阳。江奕阳无奈一笑,目光尽是纵容与溺爱。 「走吧。」骆梓颐没有看周瞳彤,目不斜视地朝宿舍门口走去。走到一半,她没听见后面有脚步声,于是回头寻人,看见周瞳彤站在江奕阳车边,右手按在胸前,踮着脚仰头对江奕阳说着什么。江奕阳似乎觉得很困扰,皱着眉头,身体微微往后倾。 换作平时,如果对方不是江奕阳,骆梓颐必定会等周瞳彤说完话,再用戏弄的语气问她,刚才跟那个男生说了什么。可惜骆梓颐现在对周瞳彤的耐心已经告罄,加上看见周瞳彤一声不吭,就理直气壮地跑去找江奕阳说话,骆梓颐只觉得烦躁至极,乾脆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宿舍里。 而这头,江奕阳无心与周瞳彤周旋,周瞳彤却把身体挡在了机车龙头前。 「你是梓颐的男朋友吧?请问梓颐的状况还好吗?」周瞳彤说完,忙不迭地补充:「我是梓颐的室友,下午传过讯息给你,可是你好像误以为是垃圾讯息??」 「没误会,我封锁你了。」江奕阳蹙眉道,「之后有事情,你可以直接跟梓颐说。我们没有交情,你不需要私讯我,我没兴趣跟其他女生有牵扯。」 「我是担心梓颐才联络你们的。」周瞳彤的脸立刻被怒气染红,「难道只要有女生联络你,就是对你感兴趣?你也太自以为是了吧?」 「别的女生我不敢说,但你安的什么心,只有你自己最清楚。」江奕阳直视她的眼睛,罕见地露出戾气,「如果你真的只是关心梓颐,下午何必把网址一起传过来?」 周瞳彤语塞,但她很快接着道:「我怕你们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来龙去脉不是你这种局外人有资格解释的,要解释也是梓颐亲自跟我解释!你如果真的那么体贴朋友,发现我跟戚翔恩不知情的时候就该闭嘴离开不是吗?」江奕阳此番话音量不小,楼上几间寝室传来拉开窗户的声音,不少学生好奇地探头,想看看是哪对情侣深夜在宿舍楼下吵架。 周瞳彤僵着脸,不知这回该如何替自己找台阶下。江奕阳将机车往后拉,从挡住去路的周瞳彤身前离开。 「你。」江奕阳好像根本没记住她叫什么名字,即使她下午传讯息时特地自我介绍过,「以后少打梓颐的主意。我的脾气没有梓颐那么好,愿意跟你在这废话已经是我的极限了。还有,给你一个建议,不聪明就善良点,大家不是看不出你那点把戏,没撕破脸是觉得你可怜。」 撂下一串羞辱,江奕阳直接发动引擎,从她身边扬长而去。 第九话 时 (9) 周瞳彤走到电梯前时,电梯门已经快要关上。她心情恶劣,索性放慢脚步,打算搭下一班,里头的人却好像听见了脚步声,贴心地按下开门键等她。 没办法,周瞳彤加快脚步走进去,「谢谢」二字正要说出口,就见打开的门后方,骆梓颐面色平静地与她相望。 「??你还没上去?」周瞳彤收起「谢」字的口型,转而问了句。她的语气不像真的想听骆梓颐说明,骆梓颐也闭着嘴巴,没有要回答的意思。让她进来后,骆梓颐按下关门键。老电梯门在她们面前缓慢关闭。 周瞳彤知道,骆梓颐大概已经听说她下午对江奕阳说的话了,可现在骆梓颐不发一语,就这样吊着她的心,比出声质问还让她焦躁。骆梓颐要是发点脾气,她还能欺骗自己,怪罪骆梓颐狗咬吕洞宾,届时再委屈地告诉别人,是骆梓颐不知她用心良苦。骆梓颐这样看似大肚、不想和她计较地绝口不提,反而显得她更加难堪。 最后,是周瞳彤先沉不住气。 「对了,刚才我只是想问问你的情况,你男友就说我对他有意思。」周瞳彤像在谈笑,字句间却藏着锋利。 骆梓颐笑笑,冷淡回道:「他这个人就是自恋,别理他。」 短短一句话,给足了周瞳彤面子,却也带着几分信任和炫耀的味道。周瞳彤被激到了。 「好吧,没办法。」周瞳彤无奈地道,「r大也就这素质。」 骆梓颐沉下脸,但没有回答。周瞳彤想用学歷替人划分等级,好挽回顏面、挣得优越感,她无权禁止。越爱强调什么的人就越缺什么,有些人活了一辈子都悟不出这个道理,看来周瞳彤也还没悟懂。 电梯缓慢往上爬升,她们沉默地看着楼层显示器,在快升至寝室位在的楼层时,周瞳彤突然说:「梓颐,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骆梓颐直觉这是个陷阱。反正拒绝只会让气氛变得更尷尬。 「这个问题可能很尖锐,没关係吗?」 「没关係。」果然是陷阱。周瞳彤今天似乎不争一口气誓不罢休。 周瞳彤用眼角馀光瞥了骆梓颐一眼,才静静张口,露出暗藏的刀锋。 「像你这种看起来好像很优秀,实际上却很平庸的女生,都是怎么调整心态的?」周瞳彤的口吻,就好像她真的很好奇,「例如你的课业成绩不错,却没有我好;y大不错,你却读了一所倒数的高中;你长得不错,却没有网红好看;你文采不错,却只能去过气杂志社打打杂,还申请了好几次才申请上。你不错得那么平凡,都不自卑吗?」 她拿这番锋利的话语抵住骆梓颐的喉咙时,眼睛甚至直勾勾地盯着她,似乎不愿错漏她脸上半分脆弱。 电梯抵达她们寝室所在的楼层。骆梓颐在电梯门打开时按住开门键,表情淡漠地收回仰望楼层的视线,片刻后轻声说:「确实是个尖锐的问题呢。」 电梯上的黯淡灯光,薄白雾气般朦胧罩下,骆梓颐纤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下浅灰色阴影。 「我不像你,成绩那么好;不像别人,读了顶尖高中;不像网红,长得那么漂亮;不像我曾经的偶像,有撑起一间杂志社的才华。」 骆梓颐压着开门键,声音像在雾中轻轻飘落的羽毛,但当她转头看向周瞳彤时,眼中的锋芒却比这个问题更锐利。 「可是那又怎么样?我一定要像谁吗?我不可以像我自己吗?」骆梓颐盯着周瞳彤,把她盯得寒毛直竖,「我的确平凡,平凡得连优秀都只有一丁点,可是你刚才说的那些,倒个语序,不也是一种称讚吗?」 骆梓颐的眼神太无惧,反而是周瞳彤捱不住她的目光,率先无声撇开了头。 「谁不希望自己特别又出眾?当一个优秀的人是很厉害没错,可是你知道更厉害的是什么吗?是承认某部分的自己其实很平庸。因为比起坚持理想,努力后承认自己平庸需要更多勇气。而知道自己平庸,却仍然不被打倒、愿意继续努力,那就不叫厉害了,那是最令人尊敬的境界。有趣的是,你知道『令人尊敬』意味着什么吗?『令人尊敬』意味着,能达到这个境界的人,本身就不平凡。」骆梓颐没有放过周瞳彤,继续盯着她躲闪的眼睛说,「这次换我问你吧。你在问任何尖锐的问题之前,如果真的担心别人受伤,何不先照样造句,问问自己?」 语毕,骆梓颐迈步走出电梯。被松开的开门键暗下。而直到电梯门关上,周瞳彤都没有跟出去。 第九话 时 (10) 看见江奕阳的手机亮起,戚翔恩几乎在第一时间就从沙发上跳起来。正巧,去洗澡的江奕阳在这时从浴室走出来,戚翔恩立刻捧着手机跑到他面前,像捧着一件价值连城的国宝级珍品。 「打来了!程靖??是他吧?」 戚祥恩的话,从开着的房门传进孙长安和胡励耳里,两人也扔下手边的工作跑了出来。 江奕阳用毛巾搓揉还在滴水的头发,确认过来电人后,他简单道一声谢,伸手拿起手机按下通话键。戚翔恩、孙长安和胡励站在他旁边,表情比他还战战兢兢。 「喂?」江奕阳接起电话时,胡励忍不住抓住他的衣角,挨近想听对话内容,江奕阳睨了那隻手一眼。 「问到了,那个人就是以前跟梓颐同校的杨嘉崎。」程靖那头人声鼎沸,不知道他身在何地,「话说回来,你室友怀疑的事情,我倒是有些眉目。以前有一次课堂报告成绩出炉,他跑来问我是买哪家的,我当时没听懂,现在想想,原来是这么回事。」 「所以他愿意出来帮梓颐澄清吗?」这是江奕阳最关心的事。 「目前看来,他好像想任这个火势蔓延哪!毕竟他天高皇帝远,火再大也烧不到他。」程靖的声音听起来很懊恼,「我现在就在他附近,你要自己跟他说吗?」 「好,麻烦你了。」江奕阳拿着手机等待,睨了胡励抓着他衣角的手第二眼。 电话那头的交谈声变大了,程靖说了几句模糊的英文,一个男声回答后,交谈声又逐渐转小。终于,一道不属于程靖的嗓音,对电话说了句「hello」。 「杨嘉崎吗?」江奕阳语气疏离,沉稳得不带一丝感情,「中文还没忘吧?还是你觉得用英文讲比较方便?」 电话那头先沉默了一会,杨嘉崎才操着洋腔洋调的发音,用听起来很生疏的中文说:「找我有什么事?」 江奕阳无声笑了。明明是在国内混到成年,才被送去喝洋墨水镶金的人。 「你听说你前女友的事了吗?」江奕阳问。 「嗯,可是徐洁已经是我前好几任女友了,我们现在不熟。」 「那接下来的话我就说得直接一点,请你见谅。」江奕阳道,「现在所有人都在攻击梓颐,但据我所知,你才是该为当年的事情负责的人。梓颐想和你谈谈,希望你能帮忙澄清这场误会,因为这已经影响到她的学校生活了。」 或许是因为听见了这个让自己心虚的名字,杨嘉崎忽然安静了。在漫长的等待后,杨嘉崎才重新开口。开口时,刚才略嫌生疏的洋腔中文,马上变得流利又道地。 他没说愿不愿意帮忙,只道:「你心胸真宽大,竟然敢打给我这个前男友。」 「什么意思?」 「你牵她手的时候就没想过,她的手曾经被我牵过吗?」杨嘉崎轻蔑地冷笑,似乎想激怒江奕阳。 结果江奕阳好整以暇地回敬一声笑。 「我想是你搞错了。」江奕阳从容不迫,像在对一个不值费心的小鬼头说话,「你们以前会交往,是因为梓颐还没跟我重逢。换句话说,是我让你暂时照顾她。你当时没把她照顾好,我当然要来找你兴师问罪。」 「所以呢?」杨嘉崎没料到江奕阳竟是这么定义自己的。他试图激怒江奕阳,却失去了唯一的施力点。「我不想澄清,你还不是拿我没办法?」 「没错,所以我来转达梓颐的请託,并请你跟梓颐好好谈一谈。」 「我不会跟她谈的!」杨嘉崎立刻道,「你要骂我孬也可以,但我绝对不会跟骆梓颐通电话。」 「??」 「听程靖说,你跟骆梓颐很久以前就认识了。」杨嘉崎问了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你??踢足球吗?」 「??以前踢。」 「所以??你就是〈无名观眾〉里,那个朝她拉弓的人吗??」 江奕阳听不懂杨嘉崎在说什么,「什么观眾?」 「呵。」杨嘉崎好像突然变得很灰心,「我不会跟骆梓颐谈,也不会出来帮她澄清。还有,徐洁,我那个前女友,她也不是什么专情的好东西,和我交往时就喜欢跟别的男生搞曖昧,这次把我拉出来当挡箭牌,我只觉得莫名其妙。」 「你到底在说什么?」 「如果你真的是〈无名观眾〉里的那个人,请你好好照顾骆梓颐。」杨嘉崎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地继续说:「你不知道,在她失去方向的那段日子里,你对她有多重要。」 江奕阳放下电话,旁边三人急切地盯着他。胡励大致听见了对话内容,但直到江奕阳放下电话,他才知道杨嘉崎已经把电话掛断了。 「没谈成。」江奕阳抹了抹脸,把手机放到餐桌上。 「什么?」孙长安大吼,「他连出来说句对不起都不肯?」 江奕阳頷首。胡励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似乎又跑去刷徐洁贴文底下的留言了。 「他不想出面,也不想跟梓颐通话。」江奕阳舒出一口长气。刚才和杨嘉崎交涉,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耐心。 「那??我们不是有他的把柄吗?」戚翔恩灵光一闪,「我们用这个威胁他怎么样?要是他不帮小梓颐澄清,我们就让他在那间学校混不下去。」 听见这个提议,孙长安也振作了精神,又燃起微弱的希望。两人不约而同望向江奕阳,想等他下最后的决定。他们平时虽然爱损江奕阳,但每次有重要决定,大家总是很尊重他的意见,因为江奕阳确实是四人中脑袋最灵活的那个。 江奕阳默然回望两人,拋出一个问题:「你们觉得他输不起这间学校吗?」 希望的火苗又灭了。 杨嘉崎输得起,他甚至可能不在意名校头衔。他家有的是钱,这间学校混不下去可以换一间学校,这个国家混不下去可以换一个国家,哪都混不了的话,说不定正好回去继承家业。 世界很大,但每个人的世界不一样大。例如人们可能会以为,江奕阳和程靖是同个世界的人,但其实杨嘉崎和程靖才是同个世界的人。拿杨嘉崎和江奕阳比,任何人都会对两人程度和努力上的差距嗤之以鼻。他们确实有很大的差距——在长大后的世界,江奕阳不比杨嘉崎。 就在三人沉默之时,正在刷留言的胡励突然飘出一句:「好像有人出来帮梓颐说话了。」 大家马上凑到胡励的手机旁。 「谁啊?」孙长安着急地问。 「不知道??」胡励茫然地说,「但好像是我们高中的。」 第九话 时 (11) 同一时间,y大女生宿舍里,骆梓颐也看见了那篇自称是她高中校友的匿名发文。 「你想得到这是谁吗?」孙长安在聊天视窗中问。骆梓颐高中时和大家都保持着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关係,交好的朋友就只有孙长安和胡励而已,孙长安想不到有谁这么热心,肯冒着被挞伐的风险为骆梓颐两肋插刀。 骆梓颐又重新读了一次这篇文章。 这位校友自称是骆梓颐的高中同校同学,也曾经是徐洁的粉丝,她将骆梓颐、徐洁和杨嘉崎当年三角关係的时间线梳理得清清楚楚,还以旁观者的角度,把骆梓颐在不知情中和杨嘉崎交往了一个月、知道真相后跑到徐洁校门口「捉姦」、果断乾净地和杨嘉崎分手的脉络整理了一遍。文末,这位校友附上码掉姓名和学号的高中学生证、制服,以此证明自己说的全是实话。 留言处有人质疑她的居心,直指她是骆梓颐的亲友,否则一个不怎么熟的同学,何必见义勇为到冒着被唾骂的风险,站在网路风向的对立面。 这位同学的回答也很霸气。她说,骆梓颐当年是校刊社的社长,自己就是社员之一。在骆梓颐当上社长之前,她曾经和朋友在社团教室说骆梓颐的坏话,批评骆梓颐会毁了校刊社。从骆梓颐日后的反应来看,她知道那些话骆梓颐都听见了,但骆梓颐没有刁难他们,甚至在他们对报导方向犹豫不决时,主动和他们一起讨论。骆梓颐在那时被男友背叛、被全校学生非议,却还是若无其事地带领校刊社完成广受好评的新校刊,甚至专注于学业,成为他们高中第一个考上y大的人。 「高中时,我一直很想向她道歉,可是那时候我脸皮薄,拖了很久都说不出口。我希望这篇文章能代我传达歉意。我对不起她的,现在还清了。」 看见这段叙述,骆梓颐猛然想起当年站在社团教室外的情景—— 「我根本不相信她能带好社团,我已经在考虑退社了。」 「真的啊?唉,不然我也退社吧??」 那对说她间话的男女。 骆梓颐已经记不清两人的长相了,她只记得自己当时很生气,但季昀棻随后打来的电话,将她扔进了一场延续至今的闹剧里。让这场闹剧暂告一段落后,她抱着劫后馀生的心态重新振作起来,努力把每一天过好。 打开和孙长安的对话视窗,骆梓颐轻轻敲道:「是校刊社的社员。我想起来了。」 当时不计前嫌,无意中释出的善意,在多年后让她救了她自己。 徐洁的风波总算过去了,至少对骆梓颐来说如此。那些成群结队羞辱她的网友,在骆梓颐的冤屈被洗刷后分成了两派人马:一派继续挖杨嘉崎的隐私,一派转头骂徐洁当时的贴文刻意带风向。火越烧越大,天高皇帝远这句话,在网路世界不再管用。杨嘉崎进入名校的事情,果然成了网友们想扒出真相的疑点,徐洁顺势转发相关留言和私讯,辅以「不管他是怎么考进名校的,都已经不关我的事了。身正不怕影子斜,时间会让真相水落石出」等文字,乍看都是普通的自清句子,实则像在暗讽杨嘉崎走后门。 伸张正义的狂欢派对持续蔓延,只要你愿意,也能动动手指当社会的英雄。很快,程靖便捎来杨嘉崎休学的消息,但学校里没有人知道他休学的原因。这场风暴如同来时一样,连结束也让人措手不及。全身而退的骆梓颐再次登上论坛时,感觉自己隻身站在人潮散去后的派对里,周身一片狼藉,没人有义务收拾,静得像无事曾发生。 「这应该就是结局了。」一日午后,终能享受平静的骆梓颐这么说,「千夫所指虽然暴力,却好像能最高效地解决一件事情。」 江奕阳从笔电萤幕后抬起头,看着趴在床上滑手机的骆梓颐道:「不见得。暴力不是好风气。」 闻言,骆梓颐转过头,不解地问:「但这件事被解决了不是吗?」 江奕阳敲打键盘的手指停下来。 「有时候暴力只会换来更残忍的东西。」江奕阳淡淡道,「如果我是徐洁,害怕都来不及。」 骆梓颐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徐洁的支持者那么多,在这次事件里也从未处于下风,有什么好害怕的? 而几日之后,骆梓颐便懂了。当一个人选择以暴力反击暴力,又或当群眾急着伸张正义,而没想过自己的行为会让当事者承受什么代价,换来的可能是玉石俱焚。 从某个角度来说,徐洁的馀生被杨嘉崎毁于一旦。被挞伐数日的杨嘉崎,半句话没说,反手上传了多年前和徐洁拍摄的亲密照片,以及质疑徐洁和其他男性友人曖昧的对话截图。一夕之间,灯火与乐音回到了派对。徐洁青涩的亲密照在网路上疯传,群眾分裂为诸多流派,有人怒斥杨嘉崎是恐怖前男友,有人幸灾乐祸发起荡妇羞辱,有人当起爱情导师要大家与异性保持距离,有人当起迟到的先知说这一切都是网友害的。派对外「眾人皆醉我独醒」的群眾也没间着,有路人分析起徐洁这几年做了什么微整型,也有路人拍手叫好要杨嘉崎拿出更劲爆的大尺度照片。都在一夕之间。 徐洁从此销声匿跡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更不知道她是不是因为还有把柄握在杨嘉崎手上,才选择安静离开不再反击。骆梓颐一直在想,杨嘉崎从高中就是这么可怕的人吗?还是长大后才变成这样的?又或者,他是被那短短几日的正义凌迟后,才做了这么心狠手辣的选择。她后怕,再庆幸,然后羞愧自己的庆幸。 之后的无数个深夜,骆梓颐都在反覆细数大四这年,现实送给她的成年礼。 关于被狠狠砸碎的梦想,裹着糖衣的骚扰,对自己青涩稚拙的愤慨,绵里藏针的友情,支离破碎的青春故人,还有蒙上灰尘的阳光。 究竟是时间改变了世界,还是时间说明了世界? 第十话 光 (1) 苏瑀和周瞳彤都没有参加毕业典礼。苏瑀本身不爱这类活动,早早地就打包好行囊搬离了宿舍,而周瞳彤只在群组里留下离开的消息,趁寝室没人的下午,和爸妈一起收拾东西回了老家。距离宿舍赶毕业生离开还有几天,骆梓颐和杨菀紜百无聊赖地整理私人物品,甚至在出席毕业典礼前,杨菀紜才刚扔掉一整排旧衣架。 毕业典礼的毕业生代表是来自商学院的斯文男生,听他追忆和讚颂大学时光时,骆梓颐一直觉得那些时刻是校园里的平行时空,自己未曾参与。老骆因为清河国中有活动,没能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杨菀紜的爸妈则是前阵子买到超低价机票,所以丢下女儿兴冲冲地出国旅行了。同为天涯沦落人,骆梓颐和杨菀紜惺惺相惜,整场典礼一直像连体婴般黏在一起。典礼结束后,她们被班上同学拉着拍了几张合照,才头昏脑胀地离开阴凉的礼堂。 踏出被气球与假花装饰的大门,杨菀紜问:「毕业了,有什么感觉吗?」 「有一种踏入人生新阶段的感觉吧??」回望身后被亲友簇拥、脸上笑容洋溢的毕业生们,骆梓颐又思索了一会,「但其实更有一种还没学会飞翔,就被踹下悬崖的感觉。」 杨菀紜边笑边脱下学士服。 「你男朋友他们呢?怎么没来?」杨菀紜记得骆梓颐有一群朋友在r大,上週也才刚办完毕业典礼。 「我叫他们不要来。」弯入回宿舍的捷径,骆梓颐答道:「要是他们来找我,你不就落单了吗?」 杨菀紜沉默地盯着她,好半晌才咕噥:「你这种温温和和的个性,到底是怎么跟周瞳彤吵起来的??」 「我只是想保护自己。」骆梓颐说。 「说到这个,听瞳彤说,她这么快离校,是因为要准备到某两家外商公司去面试。」 「唔,动作真迅速。」 「你呢?毕业后回m市吗?你和你男友都是m市人吧?」 「我暂时不打算回m市。跟这里的人文气息比起来,m市简直是文艺鬼城,我回去了也找不到满意的工作。」骆梓颐微笑,「而且我男友也会留在这里,他申请上mk科技的实习转正了。」 「真的?」杨菀紜惊讶道,「什么时候的事啊?怎么没听你说过?」 「我也是前阵子才听说的??」 江奕阳公布这个震撼消息的时候,骆梓颐正在他们的租屋处,和大家讨论毕业去向。 胡励说自己还没决定好要做什么,但对交通方面的工作满有兴趣的,大学四年间也修了很多相关课程,毕业后想考交通工程技师,为此买了好几本参考书来读,但读得头发都快拔光了,天天在「混吃等死」和「发奋图强」间来回摆盪;孙长安胸无大志,之后想回m市开店,但没有创业资金,所以想先从他有钱的老妈身上骗一点——孙长安确实大言不惭地用了「骗」这个词——骆梓颐问他想开什么店,孙长安晃着脚丫子说早餐店;戚翔恩犹豫了很久,才说他打算专心读个一年书,明年参加研究所考试,目前已经看准了几间大学的光电所。 骆梓颐和他们不太一样,好像知道自己大致可以往哪个方向走,又还没想好确切要做什么。毕业后就没有宿舍可住了,她想在这座高物价的城市待下来,却不想毕业后还依赖老骆给的生活费度日,所以先上人力网站投了几份看起来适合自己的工作,打算毕业后在工作地点附近租房子。 高三大考将临那年,被迫在溺水中学游泳的感觉又出现了,可是这次她所处的地点不是深潭,而是一整片浩瀚大海。有无数选择摆在她面前,但再也没有人能为她指点迷津,也没有人会对她做的错误决定负责。有一瞬间,她突然怀念起所有题目都有正确答案和参考解析的日子。在名为人生去向的这道题目下有无数选项,删去不该和不愿选的几个,剩下的全都是些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答案。 大家七嘴八舌讲了半天,孙长安才注意到江奕阳一直在旁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一副老爷爷听儿孙讲鸡毛蒜皮小烦恼的模样。 「喂,你呢?」孙长安推了他一把,「平常装得自己有多厉害,现在怎么不出声了?」 江奕阳嫌弃地抖了抖被孙长安碰了的肩膀,环视眾人一圈,把手臂搭上骆梓颐身后的椅背说:「我毕业当完兵就会进mk科技。」 「??」 在座眾人不约而同屏住气,观察江奕阳脸上有没有开玩笑的痕跡——没有。江奕阳是认真的。 「我的转正申请通过了。」江奕阳不以为然地耸肩,眼神里的得意藏也藏不住。 「可是——」孙长安迅速瞄了一眼骆梓颐,发现她的表情和大家一样呆滞,「不对,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没讲?」 「知道能转正那天,我本来打算晚上吃饭时宣布??」江奕阳意味深长地勾起骆梓颐的下巴,盯着她说:「结果有人惹麻烦了呀。」 骆梓颐被他盯得寒毛直竖。 惹麻烦??难道是杨嘉崎和徐洁的那场风波? 回想起来,那天她到这里时,就发现江奕阳的心情好得有些过头,还为此疑惑了一下,没想到江奕阳本来打算宣布这么值得庆祝的大事! 「呃??」胡励尷尬地说,「这样我们??还要帮奕阳庆祝吗?」 大家面面相覷,江奕阳长吁短叹几声,蹺起二郎腿说:「庆祝就不必了,每人包一千礼金给我就行。」 「??」 才刚哀号没有创业资金的孙长安,举起手送他一根中指。 第十话 光 (2) 在这座寸土寸金的城市,社会新鲜人能租的房子不好找。骆梓颐在老旧的住宅区找了一间雅房,房间里没有对外窗,窄得只能容纳一张单人床和一个衣柜,衣柜得站在床上开,下方的抽屉则只开得了三分之一。共用浴厕有股奇怪的味道,但还算乾净,要洗衣服的话只能去楼下的投币式洗衣机店。骆梓颐去看了两次房间,在走廊上遇过几位其他房间的住户,看起来都很正常,不像什么不伦不类的人。房东说这里的住户单纯,以学生和上班族居多,所以晚上在公共区域要放轻动作。 骆梓颐看了好几间房子,这间离她的上班地点比较近,租金在这一带也偏低,百般考虑后,最终决定租下这间雅房。江奕阳陪她去看过一次房子,回来后一直想说服她找好一点的套房来租,骆梓颐为此差点和他起衝突。这间雅房的月租费已经是她未来薪水的三分之一了,再加上生活费、水电费等其馀开支,她实在住不起「好一点」的房子。 江奕阳看起来欲言又止,似乎想提议自己可以在经济上帮她一点忙,但又深知这么说会伤到骆梓颐的自尊心,所以心中天人交战。骆梓颐隐约能猜到他的想法,于是主动缓颊道:「放心,我只住到你退伍。等你准备进公司,我们再一起找新套房。」 听到她这么说,江奕阳才放弃说服她,陪她到新住处去签约,又找了一天和她把学校宿舍里的行李搬进去。 毕业后,大家的去向不同,孙长安和胡励打算回m市,戚翔恩也决定回去住在家里准备研究所考试。房东没有学校宿舍那么不留情面,告诉他们在下个月月底之前搬走就行,骆梓颐几次去找江奕阳,都只看见他们搜集来的空纸箱,没见谁先动手收拾东西。江奕阳是第一个搬离租屋处的人。正式离开这座城市那天,江奕阳先载骆梓颐到车站附近去寄车,才和她一起搭车回m市。 回到m市后,因为江奕阳快入伍了,骆梓颐便陪他去理平头。孙长安千叮嚀万嘱咐,要在理完的第一时间拍照传给他们「同乐」,毕竟这可能是唯一一个能嘲笑江奕阳的机会,他们扬言要把照片印成海报,贴在r大的每一根电线桿上。骆梓颐知道他们平时被江奕阳欺负得很惨,想趁这个大好机会报一箭之仇,因此在取得江奕阳同意后,他一脱下理发斗篷站起来,骆梓颐就对着他的正脸拍了一张照。 把照片传到和孙长安以及胡励的群组后,他们马上就读了,但聊天室里安静了很久,一直没有讯息传来。骆梓颐边看手机边陪江奕阳去结帐,江奕阳摸着脑袋,看起来对这个新发型很不满意。 讯息在这时传来了。孙长安只回了一个字:「呵。」 这是什么意思?骆梓颐疑惑。 胡励:「满好看的耶。」 孙长安:「呵。」 胡励:「果然真正的帅哥都是禁得起平头考验的。」 孙长安:「??」 胡励:「翔恩说奕阳留这个发型看起来很像足球选手。」 孙长安:「叫他闭嘴。」 「怎么了?」江奕阳摸着脑袋,回头看见骆梓颐在憋笑。 骆梓颐随他走出理发店,把手机递到他面前,「翔恩说你像足球选手耶,你这算始终如一吗?」 看了她手机萤幕上的简短对话,江奕阳笑了几声,突然伸出食指指向她,举起双手,做出拉弓的动作。 这个画面似曾相识。骆梓颐愣在原地,看着江奕阳张开手心。松弦。 原来一颗心能被同一个人穿透两次。 江奕阳把手插进口袋,微歪着头,勾起嘴角道:「对你也始终如一。」 第十话 光 (3) 骆梓颐开始上班的日期比江奕阳的入伍日期早,所以她必须提前北上。离开m市那天,江奕阳送她去车站,骆梓颐没忍住,第一次在人来人往的地方红着眼圈抱住了他。 「这么捨不得我啊?」江奕阳摸着她的头发道,「还是你跟我一起去当兵?」 「不去。」骆梓颐埋在他的肩窝说。 「不是说要当我的战友吗?说话不算数?」江奕阳话才说完,肚子就挨了骆梓颐一拳。 「我还是先进去吧,你太显眼了。」骆梓颐松开他。 「这么帅的阿兵哥当然显眼。」 「不是,显眼的是你光滑刺眼的脑门。」 「??」 严格说起来,和老骆那个年代相比,江奕阳当兵的时间已经短了非常多,军队也没有从前那么严厉又不近人情。骆梓颐是独生女,从小在餐桌上听老骆口沫横飞地讲述军中故事,听到耳朵都长茧了,哪位长官叫什么名字都倒背如流,因此耳闻现在当兵比较宽松,还能打电话到外头之后,骆梓颐虽然不捨江奕阳吃苦,还是稍微放了心。 这是交往后他们第一次分开,坐上火车时,骆梓颐撇头偷偷擦掉眼角的泪滴。 没事的,从国中到大学重逢,她和江奕阳分开的时间更久呢。江奕阳当兵的时候,她就好好工作存钱,这样等江奕阳退伍,他们才能一起租房子、佈置未来的家。 在对未来茫然无措的时刻,这个念头成了骆梓颐唯一的支柱。一个人的梦想从某间学校、某家公司或某份职业,变成和某个人一起生活,乍听之下堕落又没有格局可言,但骆梓颐知道,她还没有力气和勇气重新朝某个目标迈进。 独自北上后,骆梓颐在租屋处休息了一天,週一准时到上班地点报到。 骆梓颐应徵上的工作,是从很久以前就想尝试的书店店员。她工作的这家连锁书店有两层楼,里头佈置得典雅漂亮,她从学生时代就很喜欢来这里买书,准备面试时也全力以赴,简直和大学面试一样认真。她还记得,面试那天她滔滔不绝地说完自己有多适合这份工作后,面试官翻了一下她的履歷,面带笑意地说:「y大耶??你这么想来书店工作啊?」 那种笑容,骆梓颐在章姐的脸上看过。 这批新人包括骆梓颐在内一共有六人,大家看起来都充满书生气息,骆梓颐觉得她一定能和其他人相处得很愉快。 带骆梓颐的是一位在这里工作了两年,叫作麦可的男前辈。报到第一天,麦可就丢给所有新人店内书籍区的陈列图、书籍分类码、各家分店的代码、各类活动和折扣日期,要他们在这两天内背起来,星期三要考试。 临近中午时,骆梓颐和另一个女生被麦可叫去搬书,骆梓颐以为是她们两人要合力搬一箱,没想到是一人用推车推三箱。当骆梓颐满头大汗地把书从电梯里推出来时,突然听见后方传来一声惨叫。她回头,看见另一个女生推车最上层的书箱掉了下来,那个女生伸手想扶,结果不仅没成功,手臂还被书箱的尖角划出一条长长的血痕,鲜血立刻从她白皙的手臂上涌出。 骆梓颐赶紧拋下手边工作拿卫生纸给她,并着急地把麦可喊来。麦可一脸不耐烦地跟过来,看见女生哭着擦手臂上的鲜血,翻了个白眼骂道:「怎么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书都不会搬,还想在书店工作啊?」接着又转头对骆梓颐骂:「你还在这里干嘛?去工作啊!想偷懒是不是?」 气喘吁吁地把书搬完,骆梓颐又见麦可匆匆跑来,气急败坏地对她说:「你跑到哪里去了?害我到处找你!我现在要处理那个麻烦的新人,你先去柜檯!」麦可说完就走,骆梓颐没搞清楚状况,只能听话地跑到柜檯去。 柜檯前方只有一名前辈在结帐,队伍排得有些长。骆梓颐凑到那名前辈旁边,想告诉她是麦可叫自己过来的,那名前辈却朝旁边努嘴,衝她说:「帮忙结帐。」 骆梓颐目光呆滞。她还没学怎么操作机器,怎么突然就要她结帐了? 前辈自顾自地开始问客人有没有会员等等问题,而后方客人似乎听见前辈要她帮忙结帐,争先恐后地排到空着的柜檯前面等她。骆梓颐慌张地寻找其他新人和前辈,他们却在非常遥远的地方,用喊的绝对听不见。骆梓颐急得都快哭了,等待中的客人疑惑地看着她,彷彿在问她愣着干什么。骆梓颐硬着头皮站到机器前,边偷看旁边的前辈怎么操作,边跟着点按画面,又凭以前买书的印象问了客人几个基本问题。她自认临场反应不错,却在客人掏出礼券时慌了手脚。 因为担心在金钱问题上出错,骆梓颐伸手拉旁边前辈的袖子。那名前辈熟练地点按着自己的机器画面,问她怎么了,听完骆梓颐的叙述后长叹一口气,走到机器前迅速按了几个键、收下客人的礼券和现金,再朝客人微微一笑:「不好意思耽误了您的时间,她是新人啦!」客人「喔」一声,打量骆梓颐一眼,骆梓颐糊里糊涂地跟着鞠躬哈腰,忙不迭地重复:「对不起??不好意思??」 那个手臂被划伤的女生隔天就不来了,剩下的五个新人努力背诵比元素週期表还要命的资料,星期三考试时还是错得惨兮兮。麦可甚至在骆梓颐连续答错分店代码和分类码时冷笑一声说:「你不是y大毕业的吗?看来y大我也能上啊!」骆梓颐被羞辱得满面通红,却什么都不敢说。 工作一星期,骆梓颐深刻体会到精神折磨也能叫人痛不欲生。她每天回到租屋处,都想乾脆辞职算了,却又知道要是没马上找到新工作,她的生活开支就只能向老骆伸手。等慢慢适应工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吧? 当江奕阳打来入伍前的最后一通电话,问起她梦想中的工作怎么样,骆梓颐在他看不见的这头擦着眼泪,语气开心地说:「还不错呀!」 第十话 光 (4) 几个月过去,骆梓颐已经大致熟悉了工作内容,操作pos机也不再是问题。她愿意学、愿意问,被冷言冷语也不退缩,下次遇到不懂的事情依然勇于发问。做错了什么就低头道歉,回家后把今天工作上能改善的地方写在笔记本里,隔天早上起床再看一次,提醒自己绝不贰过。 日子一久,大部分前辈都接纳了她,逐渐和她有说有笑。麦可虽然还是一样爱训斥人,心情好的时候,却也会加入她和其他前辈的谈笑。 当初一起进来的六个新人断断续续走了四个,只剩骆梓颐和一个女生留下来。骆梓颐曾经问一位前辈,人手不够怎么办,前辈不以为然地回答「再招就好」。骆梓颐不解道:「人有这么好招吗?」前辈哈哈大笑,拍着她的肩膀说:「《围城》读过吗?里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进来,书店也是一样的。」把书店比作婚姻乍看牵强,骆梓颐却渐渐理解了这番话。而曾几何时,她也不再被当成刚步入书店礼堂的「新人」,成了能听前辈说这些话的旧人。 虽然已经习惯了工作内容,骆梓颐偶尔还是会有恼火到想辞职的时候。因为见不到江奕阳,所以他打来的每一通电话都弥足珍贵。江奕阳只有晚上能打电话,但有时店内客人比较多,前辈们会无视她的下班时间,理所当然地觉得她必须留下来帮忙。骆梓颐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是在入职不久的週末。她那天赶着回家等江奕阳的电话,麦可却叫住她道:「你要去哪?没看到客人这么多,大家都快忙不过来了吗?」那是骆梓颐第一次错过江奕阳的电话。回家的路上,她走进便利商店买了一颗御饭糰,坐在店内拆包装时,她忍不住哭了。 有时书店的客人也会让骆梓颐怒火中烧。例如有客人把饮料放在摆书的平台上,眼看水渍就要把旁边整叠新书弄脏,她走去好声好气提醒客人,客人却恼羞成怒地反问她:「放一下也不行?书店了不起啊?」又或者父母带孩子来逛书店,却放任孩子在店内跑跳吵闹,孩子撞到平台边角跌倒,推翻了整叠书。骆梓颐被前辈推去处理,她走到大哭的孩子面前蹲下,问孩子有没有事,同时拾起地上散落的书本,免得孩子站起来时滑倒。而在这时,姍姍赶来的父母见到此景,劈头就骂她为什么不把孩子扶起来。 店员也是人生父母养,有些客人的态度却高高在上。骆梓颐不禁好奇,如果她和这些客人彼此认识,或退一步说,如果在场的店员之中有这些客人的朋友,他们还会这么嚣张跋扈吗? 但假设性问题终究只是假设,跋扈的客人还是偶尔会出现几个,每遇上一次,骆梓颐的心情就会恶劣至少一星期。她能感觉到,开始工作之后,她的耐心变得越来越稀缺,性格逐渐暴躁易怒,情绪太过容易起伏,像一块容易受冷受热的金属,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而有一天,她在店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刚开始,她只觉得这个女生眼熟,却想不起来是谁,因此只多瞥了几眼,又转头继续工作。在社会科学类的书架前补书的时候,她看见那个眼熟的女生从旁边的书架上拿出一本被包起来的新书。见她似乎想看里面的内容,又不敢拆开包装,骆梓颐主动走过去询问道:「要帮你打开吗?」 女生转过头,突然睁大眼睛,张口就唤:「小梓?」 这下骆梓颐尷尬了。人家认识她,她却不记得人家,该说什么才好? 发现骆梓颐认不出自己,女生爽朗一笑,指着自己说:「不记得我啦?我是高中编辑营跟你同小队的小邓啊!那时候是柳馥烟的疯狂粉丝。」 往事从记忆中尘封的箱底被翻出,名字和面容终于对上。骆梓颐惊喜地握住她的手,讶异道:「是你啊,我就觉得你眼熟!你留长发我都认不出来了!」 她敏锐捕捉到了小邓话中的「那时候」几个字,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她也有过许多的「那时候」。 「你在这里工作?」小邓看见了她的制服。 「对呀。」骆梓颐頷首,把她手上的书拿过来,帮她拆包装,「你呢?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找朋友,就约在附近。」小邓随手指向身后,「不过朋友迟到了,我乾脆进来间晃。」 骆梓颐笑着把拆掉包装的书递给她,「幸好你朋友迟到,我才能重新遇见你。」 「谢谢。」小邓接过书,「在这里工作很幸福吧?每天被书香环绕。」 骆梓颐笑而不语。 「唉,你和以前一样没有变,真好。」小邓垂下头,随手翻着书本,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原来真的有人能在长大后还继续坚持小时候喜爱的事物。你让我有点感动,又有点羡慕呢。」 听着这番话,骆梓颐抿唇,腹中有千言万语,可嘴唇还没动,心就先累了。 其实她也分不太清楚,选择留在这个领域工作,究竟是因为喜爱和坚持,还是出于不甘。小邓错了,她早已不是以前的她,现在她对喜爱的事物半信半疑,一切都不再像从前纯粹。可是听见小邓的话,骆梓颐有了被安慰的感觉。 没聊多久,小邓的朋友就到了。小邓买下了骆梓颐帮她拆封的那本书,不为书中内容,只为纪念她们两人的重逢。 一整天,骆梓颐都想着小邓。更确切地说,是偷偷反芻往日的记忆。 结束疲倦的一天,躺在租屋处的床上,骆梓颐在睡着之前,隐约想起曾经听过的那句话—— 「身处黑暗时,你要做的不是责怪自己,而是思考如何解决问题。」 「我们都能发挥这种正向心理,你也可以。」 以前她做到了。 现在当然也可以。 第十话 光 (5) 骆梓颐转换心境的原因很单纯——既然短期内不打算离开这里,那她何不把工作环境打造得舒适一点? 她所想的舒适,不是指物理环境上的舒适,而是与同事和客人的关係。她开始摸索每位前辈的个性,偶尔适时放软语气,积极主动,但不至于讨好。比如观察到某位前辈特别讨厌结帐工作,她只要得空就会去帮忙,下班遇到客人多的时候,也会自动留下来支援。以前的她,可能会觉得这叫「奴性重」,但其实换个角度想,那位前辈经常叫她支援柜台、客人多时麦可总是警告她不准逃跑——被动和主动的结果是一样的。所以比起被动地做事,惹得双方都不快,不如在观察出这些情况后积极干活,累积好感。 骆梓颐的策略奏效了。起初大家还有些错愕,甚至有同事问她今天心情怎么这么好,但久而久之,前辈也开始主动帮忙骆梓颐的工作,偶尔麦可看见她下班时间还在,还会告诉她今天不用留下来支援,快点回家休息。仔细观察同事后,骆梓颐发现大家其实都不坏,可能只是和之前的她一样,把自己锁在窒息的工作轮回里了。当骆梓颐摆好心态,把和大家的关係处理好,顺利化敌为友,她自然变得人见人爱。 但骆梓颐做的远远不只如此。某天,有客人到柜檯询问「叫小梓的店员是哪一位」,大家才隐约察觉,骆梓颐似乎在为这家书店默默地带来变化。 身为书店店员,骆梓颐能做的事很有限,但她乐于在这样的侷限中发掘新的可能性。她新乐趣的灵感,源自一位问她书籍位置的客人。客人问的那本推理小说她恰好读过,而且也读过这个作家的同系列书籍,因此带客人找到书之后,她忍不住多嘴地问了句:「这是你第一次看这位作家的书吗?」 客人愣了一下,没料到骆梓颐会向自己搭话,她边打量骆梓颐边回答:「??没有,我只是听说这本书很好看。」 骆梓颐一听,分享欲喷薄而出,她立刻从架上抽出另外一本小说,对那位客人说:「那我推荐你先看这一本。你手上的那本书里,会提到这本书的剧情,两本书的作案方式和破案手法都是有连贯性的。」 客人看起来受宠若惊,骆梓颐显然提供了一个非常有用的资讯。最后客人连声道谢,开开心心地抱着两本书去结帐了。 虽然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这是骆梓颐第一次在工作中获得成就感,这样的成就感是其他事物无法取代的。一回生二回熟,有了第一次的经验,骆梓颐便静候第二次机会到来。幸好书店里最常见的就是找书的客人,没过几天,骆梓颐又被一位打扮精緻的妇人拦下,妇人有些害羞地问她,店里有没有某本游记类散文书。妇人记不清书名,不过骆梓颐还是从她说的几个关键词中,顺利将那本书从现代中文创作的书柜中翻了出来。 找到了书,骆梓颐本欲离开,却瞥见妇人怀中抱着一本西藏旅游书籍。她大着胆子问:「你要去西藏旅游吗?」 妇人表情意外地望向她,靦腆地笑道:「是呀,朋友找我去的。我听说这本写西藏的散文很有名,就想顺便买下来看一看,抢先体验西藏风情。」骆梓颐在旁边点头,伸手从架上抽出另一本书,对妇人道:「那本书确实有名,不过年代比较久远,如果想看近几年的游记,这本也很好看喔!」果不其然,这位妇人也听了骆梓颐的推荐,把三本书一起抱回了家,离开时还不忘跑来看骆梓颐胸口别着的名牌。 之后的运气也不错,骆梓颐推荐给几位客人的书,刚好都很对他们的胃口,有几位客人甚至专程跑回来,想和她讨论书中的内容。最夸张的一次是,有个女孩听骆梓颐婉转推辞,说自己在工作,不能陪她聊天,甚至主动问她什么时候下班,说想请她吃饭。此外,之前推荐散文给那位妇人后,妇人似乎告诉身边的亲朋好友,这家书店有个叫「小梓」的店员,对工作很有热情,推荐的书也好看,导致之后有几位客人一踏进店门,就直接跑到柜檯询问「叫小梓的店员是哪一位」。 知道了这件事,店长开会时和上级讨论过后,特别允许骆梓颐能在上班时间花五分鐘和找她的客人聊书,更允许她能把店里的书借回家看,整间书店儼然成了骆梓颐的交谊厅兼图书馆。 而向客人推荐书籍时,骆梓颐也发现自己对金融、法律、歷史、哲学和图文等书籍比较陌生,店长允许她借书后,除了本就感兴趣的书籍,她还努力涉足平时不接触的类别,把陌生领域中较畅销的几本书借回家看,每天下班回家就窝在床上,读书读得不亦乐乎。 之前江奕阳偶尔打给骆梓颐时,还能从她的声音中听出一点忧鬱,现在骆梓颐只要一接起电话,就会把今天看了什么书、遇到了什么客人全都讲给他听,江奕阳隔着话筒都能感受到骆梓颐的兴奋之情。听着骆梓颐欢喜的声音,江奕阳突然觉得,骆梓颐很适合「生生不息」这个成语。 第十话 光 (6) 江奕阳当兵的地方很远,加上骆梓颐平时要轮班,两人便说好这段时间不需要太频繁见面,江奕阳放假时就直接回m市老家休息。江奕阳入伍第二週的週末,骆梓颐和他视讯,画面一接通,骆梓颐看见他的脸就鼻酸地说:「你怎么变黑了??」江奕阳沉默不语。骆梓颐继续道:「本来就不白了,现在又黑一阶,以后我晚上会不会看不到你?」江奕阳气得差点把电话掛断。 这段时间两人只见过一次面。那次江奕阳放荣誉假,週五晚上搭夜车北上找她,骆梓颐特地排休去接他。两人在骆梓颐窄小的租屋处挤了两晚,临别前,骆梓颐难过地埋在江奕阳肩头抱怨:「你什么时候退伍?」 「快了,我大学也修了军训课,跟高中的加在一起能折十几天。」江奕阳拍着她的背安抚道:「话说回来,你住在这里不难受吗?要不要先找个套房住下来?」 骆梓颐想了想,摇头道:「没关係,等你当完兵,我们再一起找房子。」 套房不便宜,现在的住处也没那么糟,骆梓颐完全没把找新房子列入近期规划中。 但她过了两个星期就反悔了。 恨不得立刻搬出去的那天,是个极其普通的夜晚,她像平常一样,一个人窝在床上读从店里借来的书。读到过午夜,是时候该睡了,骆梓颐随手把书放在枕头边,关灯入睡。 不知几点鐘,她被一声近在耳边的轻响吵醒,那是一声清脆的「啪」响,像是有东西在枕边落下。骆梓颐惊醒了,她睁开眼睛,头皮发麻。这幢建筑和内部管线都十分老旧,虽然她已经很勤于打扫了,房里偶尔还是会出现蟑螂。蟑螂出现的频率不高,骆梓颐买了杀虫剂放在房里备用,但她尽量避免使用化学手段消灭这些不速之客。她的房间不通风,喷了杀虫剂就要把门开着。说起来,最简便的还是直接拿拖鞋打,即使这种方式的后遗症更多。 刚才耳边那「啪」的一声,还有硬肢刮搔纸页的声音,明显是有生物掉在了她枕边的书上。骆梓颐睡意全消,缓缓起身,伸手去搆不远处的电灯开关,还一面担心她贸然开灯,会不会把蟑螂吓得腾空飞起。 而就在骆梓颐把电灯打开,看见枕头旁边的东西后,她凄厉的尖叫划破了寧静的夜晚。 一隻比她手掌还大的蜈蚣正在她的书上蠕动。 骆梓颐尖叫到一半,立刻死死捂住嘴巴——她之前曾经因为晚上和江奕阳讲电话的声音太大,而被邻房的住客们投诉过,甚至还曾因为在走廊上行走时拖鞋的声音太大,被一位正在备考、压力过大的考生开门羞辱。 她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但这声尖叫想必会把很多人吵醒。可她又忍不住期待,有人会因她的尖叫而来,问她是不是需要什么帮助。 但是没有人来。 对这里的住客来说,讲电话声和拖鞋声忍不了,女子在夜半的尖叫却能充耳不闻。生活在这个城市,莫管他人瓦上霜才是明哲保身之道。 最终,骆梓颐自己处理掉了那条蜈蚣,在开着通风的门前守了大半个夜才上床睡觉。 接下来的一週,骆梓颐被忙碌的工作和无法睡得安稳的住处搞得精神耗弱。她用最快的速度找了新房子,找到一间乾净的公寓套房,又麻烦杨菀紜陪自己搬了家。旧住处的订金拿不回来、新套房的租金又昂贵,加上骆梓颐根本没多少存款,因此偶尔没那么饿的时候,她就去自助餐店买白饭配青菜,或到便利商店买最便宜的吐司果腹。她想起江奕阳曾用回忆往日趣事的口吻,说以前家里最穷时,他曾经偷过麵包。江奕阳说,当时他实在太饿了,看见麵包店摆在骑楼下的麵包,忍不住趁店内老闆娘不注意时,拿了一个就跑。 「麵包到手的时候,我高兴得要疯了。可是你知道最好笑的是什么吗?」江奕阳边笑边说,「真的要拆开麵包来吃的时候,理智突然回笼,我无法战胜罪恶感,最后直接把那个麵包丢掉了。」 骆梓颐坐在新住处的地板上啃吐司,边回想这件往事边揉眼睛,心里好像有了一点继续面对现实的勇气。 而就在骆梓颐天天饿得头昏眼花,还在工作时昏倒,引起一阵小骚动后,江奕阳终于退伍,来到了这个让骆梓颐几近绝望的城市。 第十话 光 (7) 和江奕阳同居是一件很自在的事,因为江奕阳对所谓的「美好」或「浪漫」没有想像,所以不会有要求、期待,也不会失望。之前虽然也和江奕阳睡过一张床,但当时孙长安他们也住在同个屋簷下,所以住起来的感觉比较像宿舍,骆梓颐对男生们的生活空间也没有发言权。而现在,在两人同居的小套房,房间的佈置、傢俱的摆放位置,江奕阳一切由她,骆梓颐也因此多了一份间暇时的兴趣,有空就会上网看看别人怎么佈置小坪数房间。 不过毕竟是和心仪的男生同住,不可能有不尷尬的时候——尤其是生理现象。儘管江奕阳什么都没说,骆梓颐还是经常独自做些彆扭的小动作,例如拉肚子的时候要边冲马桶边上厕所、在意手洗晾起的内衣裤有没有没洗净的脏污、想抓痒的时候要注意姿势优不优雅、生理期来时担心会被闻到异味?? 而这一切尷尬也终结于骆梓颐。即使这并不出自她的本意。 那是一个恬静的月圆之夜,骆梓颐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擦着头发走出浴室,看见江奕阳坐在沙发上用电脑。她朝沙发走去,想看看他在做什么,但大概是外头比较凉,她「哈啾」一声打了个喷嚏,来不及做好准备的身体也从屁股挤出一声气。 空气顿时凝结。 骆梓颐面无血色地看着江奕阳,想从他的反应猜测他听到了没,甚至已经做好打包行李回老家、这生这世就此和江奕阳永别的打算。 在漫长的寂静中,江奕阳一直没有反应,埋头在电脑上敲着键盘,直到他发现骆梓颐盯着自己看,才抬起头??促狭地衝她翘了翘嘴角。 这是什么意思?骆梓颐跑到梳妆檯前吹头发,脑袋瓜飞快地运转着。用吹乾头发的时间,确定江奕阳刚才就是在取笑自己后,骆梓颐恼羞成怒,跑回沙发前质问江奕阳:「你刚才在笑我吧?」 「笑你什么?」江奕阳从电脑萤幕前抬起头,脸上还有来不及藏好的笑意。 「江奕阳,我第一次出糗你就笑我,你有没有良心?」骆梓颐开始高谈阔论,「只要是人就会有生理现象,你怎么能拿这种事取笑我呢?今天换你在我面前出了糗,你觉得我这样笑你,你作何感想?我们以后还要住在一起,这种事是无法避免的,难道你就不能装作没听到吗?」 江奕阳默默听她说完整段话,中间还喝了一口水,等她数落完之后才平静地道:「好,我以后会假装没听到。」 得到了这个答案,骆梓颐还是觉得尷尬又生气。「以后会假装没听到」不就意味着「刚才听到了」吗? 她本想再说些什么,却听江奕阳又幽幽道:「啊,还有,这其实不是第一次。」 「??」 「之前跟翔恩他们一起住的时候,我们不是睡在同一张床上吗?你睡觉的时候就放过了。」 骆梓颐觉得自己腿软得要站不住了,「??所以呢?你现在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江奕阳耸肩,「只是觉得很可爱。」 「??」骆梓颐眼前一白,赶紧扶墙撑住身体,回神后又转身去翻放在鞋柜边的行李箱。 「怎么啦?」江奕阳赶紧走过来安抚她,「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骆梓颐抱着行李箱哭诉:「我要打包行李回老家,这辈子再也不见你??」 「就为了一声屁?」 「??」 「你要为了一声屁离开我?」 「江奕阳!」骆梓颐抡拳狠狠捶了他一下,「你再讲我就杀你灭口!」 江奕阳很配合地在地板上表演四脚朝天,演技拙劣,骆梓颐好气又好笑,又抬脚踹了他一下。 「唉呀呀??我要打家暴专线了。」 江奕阳在地板上滚了一圈,躲开她的第二击飞踢。 扯掉最后一块名为「生理现象」的遮羞布后,两人相处起来更自在了。骆梓颐不知道其他情侣是不是也是这样过来的,但她很庆幸,江奕阳和她一起跨过了这道尷尬的坎,他们离相伴着度过「生老病死」似乎又更近了一点。 第十话 光 (8) 一个平凡的工作日早晨,骆梓颐和江奕阳都起得比较早,两人便一起到附近的早餐店吃早餐。 早餐店里摆着一台老式电视机,正在播放晨间新闻。骆梓颐把餐具拿给江奕阳时,主播表情严肃地报导着美国多所名校爆发丑闻,富人家庭的子女藉贿赂进入菁英大学,许多着名企业家和演员牵扯其中,震惊全球社会。 看着这则新闻,骆梓颐想起了杨嘉崎。这个名字现在几乎已经消失在她的生活中了。与此同时,另一个名字也浮现脑海。 「程靖最近还好吗?」骆梓颐问正在喝豆浆的江奕阳。 「就那样吧,那傢伙不可能过得有多差。」说着,江奕阳抬起头回想道:「不过前阵子他一直吵着要回来调养。」 「调养身体吗?他怎么了?」 江奕阳摇头,「调养肠胃,他说吃不惯洋人的食物。」 「??工作和人际关係呢?」骆梓颐说完,又自问自答地说:「唉,不过程靖本来就是富家公子,没什么好担心的。」 「怎么说?」江奕阳被她这番话勾起了兴致。 「我之前在一本书上读过这方面的社会研究喔。程靖待的那种一流公司在招新员工的时候,除了看学歷之外,还会看求职者的文化资本,观察他们会不会滑雪等等,希望新员工进公司之后,不会和现有员工出现代沟。如果程靖家境普通,想必会感到格格不入,但他可是大学时代就去参加红酒泳池派对的人,上流社会的把戏大概见过不少。」 这个故事是骆梓颐从江奕阳口中听来的。程靖大学时代的好友,曾在生日时举办红酒泳池派对——不是在泳池里拿着红酒啜饮,是用红酒灌满整个泳池,让大家在红酒中游泳。 「我小的时候,老师都说要用功读书,以后才能躋身上流阶层。」骆梓颐笑嘻嘻地用筷子指了指电视,「其实嘛,我们这些普通人只会是上流阶层的螺丝钉,再努力顶多变成高级螺丝钉,丢掉时会心疼的那种。」 「曾经天真的骆梓颐长大了呢。」江奕阳微笑看着她,「所以认清世界之后失望了吗?」 「唔,说失望也没那么失望。既然对这个世界失望也无法改变世界运行的规则,那我不如想办法找出生活中的美好之处,调整心态,积极面对生活。」骆梓颐举起豆浆,和江奕阳乾杯,「而且虽然红酒很棒,但不代表豆浆就不好喝啊!如果喝豆浆就能让我幸福,那我何必羡慕别人喝红酒?」 「可是我想喝红酒耶。」江奕阳故意唱起反调,「再说,幸福不都是比较来的吗?」 「真正的幸福确实是比较来的呀。」骆梓颐道,「可是不是跟别人比,是跟过去的自己比。」 吃完早餐,两人便各自上班去了。骆梓颐在书店附近遇见了刚入职的新人,是个有点害羞的女生。见她拿着一张纸念念有词,骆梓颐走过去拍她的肩。 「小梓姐姐!」回头看见是骆梓颐,女生开心得脸都红了。据店长说,这次有几个新人投履歷,是受骆梓颐经营的社群帐号吸引才慕名而来,这个女生就是其中一个。 「早安。」骆梓颐亲切地笑了笑,「在背书籍分类码?」 「对,今天要考??」女生苦着脸哀求道:「姐姐,能不能分享一点背这些东西的诀窍啊?」 「这个吗??我以前也是死记硬背下来的。」骆梓颐面露歉意,「以前前辈考我的时候,我还因为答错,而被当眾羞辱过呢。」 「真的?」女生压低声音,好奇地问:「是哪位前辈啊?」 骆梓颐态度轻松地笑了笑,「他已经离职了,你不认识。」 她们到得早,距离书店开门还有一段时间。走进店内,大家正边做准备工作边聊天,骆梓颐换好工作背心走出来,看见几名同事围成一圈在讨论着什么。她听见几个关键词,知道他们聊的似乎是昨天晚上狗仔爆料的娱乐头条。 一名年近四十的女演员,日前在综艺节目上透露自己与相识不久的圈外男友相处甜蜜,表情就像热恋中的少女。没想到,狗仔昨晚爆出数张这名女演员和男友的亲密照片,并丢出一枚震撼弹,曝光这位男性其实是已婚的企业小开,与妻子育有一女。这个消息迅速在各大网路论坛掀起讨论,不少网友分享父亲外遇带给自己的阴影、痛斥女演员破坏别人的家庭,甚至跑到女演员的社群帐号留言辱骂,发誓以后再也不会看她主演的任何影剧。 「小梓小梓,你听说这个新闻了吗?」一位同事见骆梓颐经过,赶紧拉她加入话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耶!这个女的平常形象那么好,每次都演清纯小白花,结果居然勾引有妇之夫!」 同事塞来一支手机,萤幕上是女演员表示不知男友已婚的报导。骆梓颐突然想起了曾被欺骗和抹黑的自己。 「人品不过关,至少演技过关啦!谁能想到她私底下是这副嘴脸啊?」另一位同事感叹,「而且她说她不知道那个男的已婚耶,你们相信吗?」 「谁相信啊?她都快四十岁了,那个男的年纪还比她大,她就不觉得男友未婚很奇怪吗?再说了,不管她有意还无意,插足别人感情的人都该下地狱啦!」 大家骂的不是她,骆梓颐却觉得自己成了眾矢之的。她问自己,如果高中的事情发生在她四十岁时,那她还会被杨嘉崎欺骗吗? 无庸置疑,还是会。说到底,只要你足够信任另一半,而另一半又恰好是个王八蛋,被欺骗感情其实无关年纪。高中时,杨嘉崎说要练球、和球队吃饭,骆梓颐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位女演员平时的行程必定紧凑,男友要掩她耳目易如反掌。人人都说感情中最重要的是信任,交出信任的是她们,最后被唾骂的却也是她们。 「我倒觉得??欺骗别人感情的人才该下地狱耶。」 在同事们的讥讽中,骆梓颐逆风而行。为这个女明星,也为以前的自己。 「大家怎么光骂女人,不骂真正做错事的男人啊?我不知道这个女演员究竟知不知情,可是我敢肯定,最该死的一定是这个男人。」骆梓颐面带笑容,罕见地说了难听话。 见她没有附和,其他同事们都很扫兴,似乎觉得这类感情纠纷还是骂女方比较过癮。 骆梓颐不理会冷掉的气氛,将手机上的报导随手往下滑,另一则娱乐新闻映入眼帘——西方演艺圈的metoo运动持续延烧。 她顿时有些感慨,也有些洩气。这样的运动,怎么就没烧到太平洋这头来呢? 第十话 光 (9) 四季递嬗,骆梓颐在书店的工作转眼即将迈入第三个年头,她渐渐地对这份工作產生无力感。倒也不是不喜欢书店的工作,只不过看着往昔的朋友升官、转职,或从研究所毕业,她总觉得只有自己止步不前。头几年,她凭着满腔热血收获许多客人的喜爱,还开设了社群帐号分享自己的日常工作和读书心得,但随着时间推移,「小梓」这个名号慢慢成为过去式、社群粉丝成长趋缓,燃烧自我后的疲倦汹涌而来。 她不禁自问,她喜欢的会不会是藏在光芒后的虚荣?她是否还是那个因别人的称讚或批评而大喜大悲的骆梓颐?? 江奕阳和她聊过工作的事。或许是见她当年的热情冷却,江奕阳在她鬱鬱寡欢时,主动问过她考不考虑换个新工作。骆梓颐起初有些不开心,却又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不开心。她趴在江奕阳肩头问:「例如什么新工作?」江奕阳答不上来,只说:「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你值得待在更好的地方。」 更好的地方?那里是哪里,又为什么需要她? 骆梓颐对生活日益倦怠,那种感觉像被关在一个透明的瓶子里,有人不停从瓶口倒水。她在水里挣扎、捶打透明的玻璃窗,奋力往上游,好让自己继续呼吸。最终,她力气耗尽,瓶子也即将被填满,她只能眼睁睁等待自己溺毙,同时继续挣扎着踩水,好让自己晚一点沉入水中。她要溺毙在生活里了。这句话听起来奇怪,却很契合她现在的处境。 排休的前一天,骆梓颐疲惫地在书柜前上架书籍,注意到有位眼熟的妇人站在对面书柜偷瞄自己。 部分人有习惯去的书店,所以骆梓颐偶尔会在店里看到叫不出名字的熟面孔。她没在意妇人的行径,只继续把手上的工作做完。 摆完书准备离开时,刚才的妇人突然跑到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不好意思??小梓,我有事想找你。」妇人的表情有与年纪不符的羞涩。 骆梓颐疑惑地看着妇人。平常就算有认识她的客人来,也不会用这么自来熟的语气喊住她。这位妇人看起来大她好几岁,难道是研究所的教授??但她不记得哪位教授会喊她『小梓』啊? 「请问你是??」骆梓颐没有正面回应,妇人却开心地靠近了几步。 「不记得我了吧?我以前来这里买过书,你还推荐过书给我!」 骆梓颐越听越茫然。被她推荐过书籍的客人太多了,妇人这句话有说跟没说一样。 「真的很抱歉,可是??」骆梓颐垂下视线,看见妇人抱着尼泊尔的旅游书。 一段模糊的回忆浮现,骆梓颐惊叫一声。 「你是??西藏?」 这句话乍听之下莫名其妙,妇人却听懂了。 「对,是我。」妇人露出更加开心的表情,「我本来只打算来碰碰运气的,幸好你还在这里工作。」 听见别人用「幸好」二字修饰自己在这里工作的事,骆梓颐的疲惫一扫而空。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骆梓颐指着她怀中的书,「你这次要去尼泊尔呀?」 「还没决定,只是感兴趣,所以先买书来看看。」确定骆梓颐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妇人说起了拦住她的原因,「是这样的,我有点事想问你。你是m市人吧?」 「是??」骆梓颐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妇人娇羞一笑,「我是听朋友说的。那位朋友想买书的时候,我推荐过她来找你。」 有些客人来找骆梓颐时,确实会顺口问骆梓颐是不是本地人,所以骆梓颐也不知道妇人的朋友究竟是其中的哪一位。 「我的公婆也住在m市,上星期去拜访他们时,我们全家一起到公园散步,刚好在那附近的文学推广中心外面看到这篇公告。」妇人拿出手机,点开一张照片给她看。 这张照片是隔着佈告栏玻璃拍摄的,能从玻璃上隐约看出妇人的倒影。妇人放大照片,白纸黑字的公告上写着文学推广中心正在徵才,工作内容是活动企划。 「我第一次听说m市有这个单位。」骆梓颐道。 「是几年前新设的,隶属于m市图书馆。」妇人收起手机,看起来欲言又止,「??我知道你很热爱这份工作,但这是个小池塘,大鲸鱼把自己关在这里,总有一天会缺水而死的。」 联想到江奕阳说过的话,骆梓颐沉默了。 「考虑一下吧,但我觉得你更适合那里。」妇人拍拍她的手,又问需不需要把照片传给她。骆梓颐说自己已经记下单位名称后,妇人便带着尼泊尔旅游书离开了。 骆梓颐恍惚地看着妇人朝柜檯走去,后知后觉地被点醒了。 她不是要溺毙,而是要渴死了。她已经把这里的养分吸乾,日渐委靡的精神状态是一个警讯,告诉她要到更广阔、更能激发她热忱的新环境去。 回过神时,妇人已经不在柜檯了。骆梓颐朝柜檯的同事奔去,劈头便问:「刚才买尼泊尔旅游书的那位小姐呢?」 「刚刚出去了。」见她这么着急,同事问:「怎么了?客人有东西忘在店里了吗?」 「??嗯,我去拿给她就回来。」明知这么做不对,骆梓颐还是顺口撒了谎,然后拔腿往门口跑。同事在后面喊「她应该还没走远」,骆梓颐转头挥挥手,示意同事她听见了。 跑出书店,骆梓颐看见了站在书店外小贩前的妇人。她喘着气朝妇人走去,妇人看见她追出来也很讶异。 「我??」 第一次对陌生人说这种话,骆梓颐很担心会显得太过矫情,但她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位妇人了。 「我想谢谢你。」骆梓颐摀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其实我最近很徬徨,你刚才的话??救了我。」 妇人脸上的讶异褪去,她等骆梓颐缓过气,才把手放到骆梓颐肩上,温柔地看着她。 「救了你的不是我,是以前的你。」 第十话 光 (10) 面试前一天,骆梓颐下班后独自搭车回m市。今天江奕阳要加班,所以没能送她,她也没和其他同事说自己要面试新工作的事,大家只知道她明天排休。 骆梓颐坐的是火车,她订了靠窗座位,旁边坐着一个看起来和她年纪相仿的男生。已经过了晚餐时间,却有很多忙碌的上班族在火车里扒便当,所以火车里瀰漫着各种食物混杂的气味。骆梓颐感觉这列火车上载的不是乘客,是无数疲倦流浪的灵魂,那些灵魂要回到他们归属的地方,她则正踏上寻找新归属的旅程。 火车出发时,坐她旁边的男生叹着气打开一瓶罐装咖啡,罐口不小心溅了几滴咖啡出来。男生举着被溅湿的手,看起来很懊恼,骆梓颐顺手从背包里翻出纸巾,递了一张过去。 「啊,谢谢。」男生接过纸巾擦拭咖啡渍,自嘲道:「我累到连咖啡都开不好了。」 骆梓颐配合地笑笑,没打算继续打扰他,男生却很自然地和她聊了起来。 「你是学生吗?还是已经在上班了?」男生边喝咖啡边问。 「已经在上班了。」骆梓颐打起精神陪他聊天。 「但你看起来很像大学生耶。」男生恭维道,「你做什么工作啊?」 「我在书店工作。」 「喔??」男生似乎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转而问道:「所以你现在是准备回老家吗?」 「嗯。」 「真的喔?那怎么不在老家附近找工作?」 「因为我在这里读的大学。」 「真的吗?我也是耶!」男生开心地问:「你读哪间?」 「y大。」 「不错啊,什么系?」男生的态度像在替她打分数的面试官。 「新闻系。」 「喔,文组的。」男生的表情又淡了下来,「所以毕业出来就在书店打工?」 「嗯,当店员。」骆梓颐不动声色地修正他的用词,但男生浑然不觉。 「喔??」他撇着嘴,「书店的薪水??很难生活吧?」 骆梓颐开始觉得烦了。聊天没问题,但为什么要身家调查似的过问别人的私事呢?早知道刚才就不要递纸巾给他了?? 「我满喜欢这份工作的。」她避而不答,想儘快结束这个话题,没想到男生反而滔滔不绝了起来。 「我是理组的啦,理组真的超累,高中读得要死要活就算了,上了大学之后还整天都在做实验,教的东西还很难??」 骆梓颐就这样被强迫瞭解了他的学生生涯,外加听他说了一整路的教。所幸这班是快车,火车到m市的时候,男生的「谆谆教诲」正好告一段落。 「??所以啊,你们文组以前在外面夜衝、夜唱、蹺课、跑趴的时候,我们理组只能关起来读书、做专题、搞实验欸!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啦,你们学生时代过得那么爽,出了社会就不要抱怨薪水低啊。」 即将抵达m市的广播响起,骆梓颐正打算站起来,听见男生这句话,又转头正眼看着他说:「可是我从来没有抱怨我的薪水低,我只是选择我感兴趣的道路而已。」 「啊?」男生突然傻了,「那??我是怎么说起这个话题的?」 「我也不知道。」骆梓颐苦笑着坦承,「你突然很愤世嫉俗地开始战文理。」 男生失语,但很快又像被侮辱般地瞪着她道:「??『选择感兴趣的道路』这句话很瞎哎,你以为自己会是那万里挑一的成功者吗?」 骆梓颐站起来,捺着性子回他最后一句话:「或许你对成功的定义是功成名就或赚大钱,但我对成功的定义不是这样的。」 说完,她不想再和这个人争论下去,抓起背包飞也似地离开了车厢。而当骆梓颐走下车时,脑海里突然冒出几年前江奕阳说过的话。 ——有一瞬间,我还愤世嫉俗地想,等着看吧,之后出社会找了工作,你就会后悔,我才会是最后的赢家。 骆梓颐不禁慢下脚步,回头看向刚才坐的那节车厢。 想从别人身上找到优越感的人,究竟在焦虑什么呢? 第十话 光 (11) 隔天清早闹鐘一响,骆梓颐便起床梳洗、换上面试服装,到餐桌和老骆吃早餐。吃完早餐收拾碗盘时,老骆看着她,突然长叹了一口气。骆梓颐以为自己没收拾妥当,回头瞥一眼餐桌,见桌上空无一物,又望向叹气的老骆道:「怎么啦?」 老骆揉揉眼角,离开餐厅前替她整理好衬衫领口,回道:「我家女儿??现在不需要我操心了。」 听见这句话,骆梓颐瞪了老骆一眼,只当老骆在调侃她,但待老骆出门,她独自在厨房洗碗时,驀然忆起高中时代自我放逐的灰暗往事,骆梓颐才听懂了老骆语气中的百转千回。 可能因为文学推广中心隶属于图书馆,所以面试是在图书馆办公室内的会议室进行的。会议室里有一张椭圆形长桌,能容纳约十个人,骆梓颐和两位面试官面对面坐着,距离不近不远,会议室隔音安静,说话时会有回音。面试官是两位中年女子,看起来较年长的那位一头短发,妆容厚重,表情总是很严肃,较年轻的那位则留着长发,妆容素净,给人的感觉比较亲切。 骆梓颐没有告诉在m市的朋友自己回来面试新工作,昨天出了车站后就直接回家,打算早点上床睡觉,隔天才能精神饱满地面对面试官。或许是知道自己有退路,如果鎩羽而归,大不了回到舒适圈、继续待在书店,因此和大学毕业那会相比,骆梓颐并没有那么紧张,但真正坐在面试官前介绍自己时,她的掌心还是冒出了薄汗。 「所以你没有办活动的经验吗?」短发女人态度不善地问,「我们在找的是活动企划,我不知道你刚才说的那些跟这个职位有什么关係。」 在这个杀气腾腾的女人面前,骆梓颐完全拿不出气势,只能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冷静从容,「书店办讲座或签书活动的时候,我会帮忙规划和执行??我还有经营自己的社群帐号,对当下流行的书籍类型、推广书籍的适合方式比一般人敏锐,我认为这是我的优势。」 短发女人低头看她的履歷,扁着嘴不停摇头,似乎对她失望透顶。 「你说叫小梓的那个帐号吧?」长发女人柔柔一笑,「我偶尔会看你的书评,经营得很棒呢。」 骆梓颐感激地道谢,像缺氧的人终于呼吸到一大口新鲜空气。 「所以你没有领导的经验啊!」没等骆梓颐喘完气,短发女人立刻发动下一波攻势。骆梓颐发现她说话很喜欢用「所以」当开头,彷彿急着为每段对话和每个人下结论。「文推中心是新单位,现在只有一位活动企划,我们就是因为人手不足才要招新人,以后你们会负责不同业务,必须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你没有经验,进来之后要是拖我们后腿,我招你还不如不招。」 这位女士对所有人都这么尖酸刻薄吗?骆梓颐在心里偷偷想。 「??我高中的时候是校刊社社长。」虽然出了社会还提高中成就,多少让人有种「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感觉,但这是骆梓颐最接近领导某事的经歷了。 两位面试官听完后,似乎在等她继续说下去,见她只把话说到这里,短发女人叹了一大口气,耐心好像已经告罄。 「梓??颐。」长发女人垂眸确认她履歷上的名字,接着抬起头说道:「其实每一位求职者都会洋洋洒洒列出自己得了什么奖、担任过什么职位,面试下来,就没有一个人没得过奖、没当过班长的。」 正在履歷上写着什么的短发女人噗哧笑了一声,骆梓颐知道她不是在取笑自己。 「可是身为面试官,我想听的不这些。一个人当过班长或社长,不代表他就有领导能力。」长发女人好像替骆梓颐感到可惜,因此想试着鼓励她说更多,「面试官想听的,是担任这个职位的期间,你遇到了什么问题,你又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当然,有具体例子就更好了。」 长发女人说完后,无形的话筒再次转向骆梓颐。 骆梓颐还没想到要说什么,嘴巴却不受控制地吐出了一句话。 「我曾经??取消校刊社的入社面试。」 该用「鬼使神差」还是「有如神助」形容比较好呢?那是一次不可思议的体验。骆梓颐几乎忘了这件往事,但那瞬间,彷彿有人藉她之口提点了一句,而她立刻明白该说什么。 「在我当社长之前,校刊社不是每个人都能进去的,学长姐会先确认报名的社员文笔好不好、有没有得过奖。」 长发女人期待地頷首,「所以你取消入社面试是因为?」 骆梓颐吸了一口气。 「因为我觉得接触文学、提笔书写都是不需要资格的,我希望没有人认为自己配不上文学。看不懂艰涩的经典,可以在通俗的作品中找到阅读的乐趣,不管文笔熟练或生疏,只要愿意提笔就能够创作。走进文学的世界没有资格或早晚之说。我高中时这么想,现在这个想法依然没有改变。」全无停歇地说完一长串话后,骆梓颐不忘拉回正题,「『所以』,我想成为文学推广中心的一员。」 再回过神,短发女人不知什么时候抬起了头。 骆梓颐是最后一位面试者,面试结束时,长发女人问:「小梓,你接下来有其他安排吗?没有的话,我带你到文推中心看看吧!」 短发女人没有道别就离开了,长发女人笑笑地朝她的背影喊了一声「拜拜囉」,似乎很习惯短发女人这种我行我素的态度。摸不着头绪的骆梓颐随长发女人走出会议室,长发女人边走边自我介绍道:「我是杨希,文推中心的主任,你可以叫我小希就好,他们都这样叫我。刚才离开的那位是周姐,总图的组长,平常不会出现在文推中心。」 听见最后一句话,骆梓颐暗自松了一口气,同时又觉得这个状况有些诡异。 文学推广中心的主任又是自我介绍、又是带她参观,这怎么看都是面试合格者才能享有的待遇啊?? 杨希似乎从她的表情中读懂了她的疑惑,微笑着说:「可能因为我们这个单位很新,应徵职位的人比较少,好几位都像是来碰运气的,你是今天态度最诚恳的一位。」 她们走出图书馆,穿越一条斑马线,接着踏上通往附近公园的人行道。推荐骆梓颐这个工作的妇人说过,文学推广中心座落在公园里,看来就在附近。 「其实光凭面试时的对话,我没办法了解你们是什么样的人。可是你不同,我以前就在社群媒体上看过你写的文章,知道你对自己的工作充满热情。虽然每个人在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的形象必定有落差,但我愿意相信,你的那份热情不是面对公眾的表演。」杨希说,「总之,你今天可以先看看我们的工作环境,如果你愿意加入我们,我会非常开心。不过我们有三个月的试用期,希望你不介意。」 骆梓颐赶紧点头。杨希意有所指的话,对她来说简直像天上砸下来的馅饼。 视野逐渐开阔,一座眼熟的公园出现在眼前,骆梓颐记得她高中时偶尔会来这里。 「到了,就是前面那栋,很漂亮吧?」杨希指着公园内的白色双层建筑,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骆梓颐雀跃地想跟上她,可眼角扫过公园时,一段记忆突然浮现,撼动了她的内心。 白色建筑的另一头,有几个孩子正在草地上打滚玩闹。 孩子们嬉戏的位置,数年前,曾躺着三个蹺课的高中生。 「你们觉得那里要盖什么?」当时是胡励起的头。 「公共厕所吧?」 「哪有那么大的公共厕所?」 「那盖网咖吧,网咖好像不错。」 「对哎,如果能盖网咖就好了。」 那时候,骆梓颐看看蔚蓝的天空,再看看青翠的草地,幻想道:「盖座图书馆吧。」 「小梓,怎么了?」杨希在大门前喊她。 骆梓颐回过神,对杨希摇了摇头,抿着笑朝她跑去。 第十话 光 (12) 骆梓颐提着早餐走进办公室,看见同组的小康居然已经在位子上等她了。 「今天这么早啊?」骆梓颐把小康的早餐放在她办公桌上,才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有好吃的早餐耶,当然要提早来呀。」小康迫不及待地伸手翻塑胶袋,「对了,你有没有跟你朋友说我的吐司要焦一点?」 「说了。他还说吃太焦的东西对身体不好,所以仅此一次,下不为例。」骆梓颐覆述了孙长安的话。 毕业后回到m市的孙长安,在餐饮界打滚了三年,又顺利从老妈身上「骗」了一笔创业资金,在学区附近开了一家无菜单早餐店,意外地受欢迎,曾经被平面媒体採访,已经有不少人在问加盟条件了。 胡励不知是真有天份还是突然开窍,在毕业后的隔年顺利考上交通工程技师,现在已经在知名交通顾问公司工作。每当胡励聊起工作,还有抱怨政府不引进国外法规却又不守规矩的机车族,总能滔滔不绝到连饭都捨不得吃一口,完全忘了自己年少不懂事,无照驾驶还出车祸的惨痛经歷。戚翔恩是最让骆梓颐佩服的一个,他在研究所连续落榜两次后,一举考上全国最顶尖的光电所,在研究所里的成绩居然还不赖。 三人成就不斐,加上成功在mk科技实习转正的江奕阳,听说r大资工系的教授们乐开了花,觉得这四个毕业生替r大狠狠争了一口气,对每一届学弟妹都要说一次这四人的故事。据说他们在r大住过的宿舍房间成了男学生的「兵家必争之地」,人人都说那间寝室地灵人杰、风水极好。 出了社会后,骆梓颐渐渐发现自己和他们几人都是幸运的,能做着理想或至少感兴趣的事情。刚进文推中心时,骆梓颐问过小康怎么会进来工作。本以为小康会分享自己的故事,没想到小康的故事简单得连开头都能省去——毕业后没考上公务员,刚好文推中心在徵人。 骆梓颐问,你为什么想考公务员?小康答,因为不知道以后要做什么。骆梓颐问,考哪方面的公务员?小康再答,图资管理。因为喜欢图资管理吗?不是,因为我大学读的是图资系。那怎么会读图资系?因为分数刚好到了。要是当时成功考上公务员了呢?那就拚高考。要是高考也考过了呢?小康被问倒了,笑着说自己没想这么远。 其实小康知道自己虽和骆梓颐待在同一个单位,两人的工作能力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她们的能力差距并非源自效率或责任感这种基础实力,而是源自对工作本身的热忱。热忱来自兴趣,兴趣引发思考和关注,长期的思考和关注又让骆梓颐永远有源源不绝的崭新创意和独到想法,办活动时邀请来的作家老师也总是更喜欢骆梓颐。 要是再年轻几岁,小康可能会嫉妒骆梓颐拥有的一切——亮眼的外型、出眾的能力、聪明的脑袋。但她已经到了懒得嫉妒的年纪,逐渐发现人生轨跡拍板定案后,放纵自己随波逐流舒服多了。小康开始喜欢骆梓颐的契机,是一次偶然的对话。那时,小康对正为新活动焦头烂额的骆梓颐说:「真羡慕你耶,有自己喜欢的事情。」骆梓颐却抬起莹亮的双眼,像眨着一对发亮的黑色宝石,讶异地对她说:「你比较让人羡慕吧?」小康啼笑皆非,「我有什么好羡慕的?我只是过着行尸走肉般的人生而已。」骆梓颐立刻否认:「不能这样说。我对这些事本来就有兴趣,做好这份工作没什么值得意外的。相反,你对什么都感觉平平淡淡,可是什么工作交到你手上,你都能做得很好,这不是比我更厉害吗?」 从此,小康对骆梓颐的羡慕与嫉妒变成了欣赏。而骆梓颐永远不会知道,原来有些人望着她的眼神,已经非常接近从前望着柳馥烟的她。 今天下午有一场图书馆指定举办的在地作家演讲,场地已经佈置好了,暂时不需她操心。骆梓颐边嚼早餐边打开电脑,调整快要做完的阅读交流活动海报。这个活动是骆梓颐主动提案的,为了让活动有漂亮的美术设计,骆梓颐习惯将设计工作外包,但专业级的设计必定伴随专业级的费用,第一份企划书上的预算被上级狠狠退件、骆梓颐重写了好几次企划,最后除了几场明显会比较有人气的场次外,其他场次的海报设计工作都得由骆梓颐这个门外汉操刀。 这种事情发生过好几次,骆梓颐也因此练就了一个奇怪本领——用ppt做各种尺寸的海报。会用美术软体的小康对此嘖嘖称奇,一眾同事在看见骆梓颐做出来的海报后,替骆梓颐的「美术作品」下了一个註解:美妈妈的丑孩子。之后只要骆梓颐抱怨没设计经费,大家就会露出怜悯的目光说:「你又要自己生丑孩子了啊?」骆梓颐觉得这是他们办公室最恶毒,但她无法反驳的黑色幽默。小康曾热心地说自己可以教她一些ps的技巧,骆梓颐答应后,又有些受伤地回答:「但其实不是工具的问题??」 第十话 光 (13) 这次来演讲的作家,是从在地文学奖出发、刚出版第二本散文集的老师,骆梓颐读过她的着作后非常喜爱,写邮件邀请老师担任本月的演讲作家,却惨遭拒绝。骆梓颐鍥而不捨地继续问拒绝原因、表示自己很喜欢她的作品,甚至到她家登门拜访,和她愉快地聊了一个下午,骆梓颐几乎觉得演讲有希望了,结果临别前,老师淡淡地说:「别浪费时间在我身上,去找别人吧。我的演讲能带给你们什么呢?我很平凡,根本没有名气,吸引不到民眾,没办法对文学推广中心带来任何帮助。」 骆梓颐理解老师这番话的意思。工作没多久,她就发现了一件很现实的事——民眾是很看名气的。比起是否对主题感兴趣,知名作家的演讲,就是会吸引到更多人,多数人其实不想花力气了解不认识的作家和作品。最尷尬的一次,是请了一位有一本着作、刚得文学奖的作家来,申请参加的人数只有寥寥五人也罢,这五位民眾当天还没现身。幸好那位作家老师豁达,了解情况后笑着说了句:「没关係,大家都办过活动嘛。」然后索性愜意地坐在演讲椅上,像和朋友聊天一样,把准备的演讲内容说给他们这些工作人员听。那天下午,文推中心里没有公事缠身的员工都来捧场了,杨希还自掏腰包跑去买了一堆零食饮料,小小的演讲室顿时成了一场同乐会。 可能因为m市常被戏称为文艺鬼城,骆梓颐发现每次办活动,社会人士总是比学生多,学生族群又以大学生最少。但想想并不意外,大学生正处于人生中最自由的年纪,忙着探索自己、开拓未来,光是校内活动就能让他们分身乏术了,哪有机会注意到他们这个单位呢? 不知道第几次被拒绝后,骆梓颐茫然地离开老师家,沉思了整个晚上,星期二早上一踏进办公室,就写了一封长信给老师。 她在信里说:您误会了,我想邀请您,不是因为觉得您能为文推中心带来人流,我在乎的,是能带给到场的民眾什么,而我认为您的在地观察,能让大家重新发现这片土地的魅力。我喜欢文学,可是长大后发现自己并不擅长书写,但我愿意继续在这个喜欢但不擅长的领域,为我喜爱的事物付出心血,因此花在您身上的时间绝对不是浪费,是我心甘情愿的奉献。您说您平凡,我和届时到场的民眾也很平凡,可正是由于这份平凡,您才能写出那么深入人心的作品。平凡是伟大,也是称讚,或许您的作品和演讲,会偶然改变某一个人的人生,或从今以后的观点?? 请老师再次考虑演讲事宜,并寄出信件后,当天下午老师便回信了。 信中只有短短几字:「小女生,书写你擅长得很。企划给我看看。」 后来杨希告诉骆梓颐,这位老师在社群媒体上提到了这封信,说知道还有年轻人如此热爱文学工作令她很动容,还在文末对骆梓颐说:亲爱的小孩,我相信你会变成一个很棒的大人。 骆梓颐想说,其实她不小,都快三十了,但回家的路上还是忍不住流了满脸的泪。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可是心滚烫得像融化了,有个角落还微微发疼。从年少起,她就在一扇门前敲了很久、很久,敲得手都痛了,无数年过去,门内终于传来回应。 演讲很顺利地结束了,虽然人气确实不火爆,但老师精心准备的内容,让许多前来聆听演讲的民眾度过了一个充实的下午,演讲结束后,还有几个人留下来和老师继续聊天。送走民眾和老师后,骆梓颐回到办公室继续准备隔天的阅读交流活动。文推中心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六都会办一次阅读交流,参与民眾可以带一本书来介绍给大家,单数月的主题由骆梓颐指定,双数月则是自由主题。 隔天下午,骆梓颐马不停蹄地佈置文推中心二楼大厅的讨论桌,还摆上了前几天提前买好的茶点。这次骆梓颐指定的主题,她自己也很期待,是「我的第一本书」。参加这场交流的民眾大多是熟面孔,但当几年前担任面试官的周姐走进来时,骆梓颐还是被吓了一跳。她以为周姐是来视察的,没想到周姐泰然自若地在讨论桌前坐了下来。 这次的讨论比以往更热络,可以从大家拿出的书中,发现各个年代流行的不同作品。与骆梓颐年龄相仿的几个女生,拿出当年人手一本的西洋青少年小说,骆梓颐简直想拍手叫好,附和着说自己以前看得可起劲了,却碍于周姐在场而不好表态。席间,轮到一个年纪比骆梓颐小一些、每次来参加活动都很害羞的女孩,她抱着一本骆梓颐有些眼熟的书,立起书籍封面说:「我的第一本书是这个??柳馥烟的《冬夜有阳光》。」 骆梓颐被带回了那一天。一个对生活充满怨言的国中女生,在书架前翻开一本陌生的作品,看见了折口处的女人,以为那就是自己的未来。 「书中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样说的:『他在长夜走向她,于是冬夜有了阳光。』」简单介绍完这本书的内容后,那个女孩说,「大家可能会疑惑,我为什么会被这种俗套的爱情故事吸引??但其实吸引我的不是书中的故事,而是这位作家。可以说,她是我整个学生时代最嚮往的对象,用书里的话说,就是她在黑暗的长夜走向我,成了我冬夜的阳光。」 「柳馥烟姊姊已经很久没有出新作品了,有些人批评,她根本不是作家,只是用作家包装自己的偶像,也有人在网路上抖出不少她的黑料。」女孩打开书本封面,看着柳馥烟在折口处的照片,「我不知道他们说得对不对、是不是真的,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我很感谢我的青春时代有柳馥烟在。因为她让我想努力成为像她一样的人,她让我成为了今天的我。」 望着女孩平静的容顏,骆梓颐竟听得痴了。 按座位顺序分享完,最后只剩周姐了。民眾不知道她是骆梓颐的上司,纷纷投去期待的眼神。 骆梓颐不知道周姐是来做什么的,正尷尬地想替周姐解围,却见周姐从托特包里拿出了一本琼瑶。 「我以前在一家不小的出版社当编辑。我必须承认,以前的我自视甚高,跩得不行,刚才好几位介绍的书籍,以前的我都看不上眼。」周姐身上有种别人学不来的威严,因此自嘲时能带来反差,令大家抚掌大笑,「我当时的梦想很简单,就是想编一本畅销书。但如果你换个问题,问我对畅销书有什么看法,当时的我一定会说:『啊,想必没什么深度。』」 眾人哄堂大笑,周姐自己也笑了。她把桌上的琼瑶往前推,说道:「这是我的第一本书。现在的我相信,每一本书都有它的使命、它存在的意义。走进文学的世界不需要资格,能让你快乐的就是好书,我很懊恼自己没有早点悟出这个道理。」 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周姐看着骆梓颐。 文推中心的上班日是週二到週六,因为和一般上班日不同,骆梓颐每个月只能和江奕阳见一两次面。而这个週六,骆梓颐和江奕阳说好要一起去露营,她一下班江奕阳就会来接她,她期待这一天已经期待了好几个月。 交流活动结束后,骆梓颐收拾了东西,下班时间一到便脚步轻快地往外跑。江奕阳已经在外面等她了,他今天借了家里的车。 骆梓颐爬上副驾驶座,兴奋地看了看后座,发现那里只有简单的几个背包和袋子。 「帐篷呢?」她问。 「在后车厢。过去的路上还要买木炭,我忘记买了。」江奕阳打着方向盘,平时没机会开车的他,表情看起来很紧张。 为了让江奕阳专心开车,骆梓颐没有继续和他搭话,静静拿出手机连接车内蓝牙音响播放音乐。她随手打开网路论坛,想看看最近有没有新鲜事,一则新闻转贴抓住了她的目光——国内metoo延烧演艺圈!知名导演遭多名女星指控性侵! 在内文预览处看见眼熟的名字,骆梓颐点进文章,果然看见了刘导的照片。报导称,多名女星指控刘导曾假艺术之名,对她们性骚扰或性侵,有人因此罹患身心疾病,有人则在拒绝或反抗后,从此没能在演艺圈出头。 虽然已经是多年前的往事,但想起捏住她大腿内侧的那隻手,骆梓颐还是打了个冷颤,恨不得把那块皮肤刨掉。 「会冷吗?」江奕阳没转头,好像是用眼角馀光看见了她的颤抖。 「啊,有一点。」骆梓颐顺势把网页关掉,伸手打开车内暖气。 这种寒冷的冬天似乎不太适合露营,但江奕阳讨厌虫子,死都不肯在夏天去,他们只好挑在天冷的日子出游。 在路上的商店买齐物品,抵达露营区时天色早已暗下。骆梓颐没什么露营经验,早就忘了帐篷要怎么搭,便全听江奕阳发号施令,和他一起穿骨架、拉营绳、钉营钉。江奕阳似乎发令上癮了,很恶趣味地时不时冒出「动作暂停」、「抓最后一个啊」这些军中台词,甚至在骆梓颐专心生火,却一直升不起来时,在旁边蹺着脚说:「你,明天洞八。」让骆梓颐抄起木炭,边笑边追着他打。 潦草吃完晚餐,躺在帐篷里聊天时,江奕阳透过防虫网,看着外面的夜空说:「等你有时间,我们一起在m市找房子吧。」 骆梓颐转头看着他的侧脸,「怎么突然想找房子?」 「我打算买车了。以后想跟你住在m市,每天开车上下班。」 「这样不累吗?」 「m市不算远,没问题的。」 「要是有时候工作太累,疲劳驾驶很危险。」 「太累的时候,我可以去翔恩或胡励家借宿,他们也都同意了。」江奕阳轻声说:「不然这样分隔两地,我会很想你的。」 骆梓颐一听心便软了,窝到他身边点了点头。 山区的冬夜极冷,骆梓颐和江奕阳并肩缩在睡袋里,旁边开着借来的电暖气,帐篷里充满暖春的气息。骆梓颐在黑暗中呵呵窃笑,江奕阳问她在笑什么,她说:「我们好像蛹。」 江奕阳轻笑,附和道:「我明天就会变成蝴蝶了。」 「那我肯定比你漂亮。」 「你不是蛾吗?」 梓颐蛹扭动身体往旁边踹,黑暗中传来一声闷哼。 打闹着,嬉笑着,骆梓颐不知不觉睡着了。 在一片寂静之中,骆梓颐突然醒来,发现帐篷里还暗着。她半睡半醒地拉开帘子,发现东方的天空已经朦胧亮起,有一束阳光刚攀上远方地平线。 身后的江奕阳还在酣睡,骆梓颐趴到他身边,轻拍他的肩。 江奕阳呻吟一声,眼睛睁开一条缝,微笑着揽她入怀。 骆梓颐伏在他胸口,用气音对他说:「江奕阳,起床了,起来看今天的第一道阳光。」 「阳光?」江奕阳哑声问。 「嗯。」 骆梓颐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 「天亮了。」 (全文完) 后记 写一个陪我们长大的故事 常有人说,当知道这个世界不美好,就代表你已经长大了。可是我觉得,知道这个世界并不美好,却能找到自己栖身的方式,试着看见美好的一面,并站起来继续面对生活,才算是真正的长大。这样的长大是老去后重获新生,枯木新芽,拣拾破碎的世界拼成自己的家。而在这个不美好的世界上,我仰慕着那些依然愿意伸出援手、抱有善意、真正成熟的大人。我曾被成熟的大人们拯救,也正在努力成为成熟的大人。 这是一个写了又写、改了又改的故事。起初动笔时年纪很小,写的是梓颐与奕阳的爱情故事,篇幅很短很潦草,我与他们不大熟悉;过了几年简单改写,顺手修了里头的字句,一度打算从此尘封这个故事;这一次提笔翻修,我好像更认识了他们一点。当时重新提笔,是打算写一篇平淡温馨的爱情故事,写着写着却不自觉陷了进去。小梓身上有太多我想记录的故事,于是我很快改变了主意。这不该是梓颐的爱情故事,而应该是梓颐认识世界、认识自己的故事。 更新作品的这段日子异常忙碌,生活只剩学业与工作,凌晨不是拖着身体起床准备出门,就是还在桌前熬夜工作,作息大乱,好几度以为自己要倒下了(回想起来也确实倒下了几次,很气自己没能守时更文),但总算在忙碌的罅隙中挣扎着完成了这部作品。数年后回忆,或许我会很怀念这段往事吧。 我的想像力从来匱乏,笔下故事多取材自生活。《阳光》里的真实故事特别多,几乎每一个角色都有原型,每一个或大或小的事件都曾在现实上演,所以看见认为这个故事很贴近现实的留言,我总觉得被看穿得好荣幸。 一个夏天的夜晚,经歷过家道中落的江奕阳在散步时说:「其实我以前很嫉妒能读文组的人。」于是我让江奕阳在故事里说出了这句话。另一个夏夜,有人说者无心地问他:「你这个r大的怎么敢申请啊?」在现实和故事里,高傲的江奕阳都红了眼眶。但真的就像努力会有收穫的美好童话一样,现实生活中的奕阳和朋友们,确实如故事中的结局,成了被母校教授反覆提起的传奇毕业生。 另一个我早已忘记季节的夜晚,在外地工作的好友打电话给我,说了成为梓颐恶梦的故事。她在应酬时被客户摸了大腿,女上司得知后对她说,漂亮女生本来就该小心一点,你怎么这么不注意?我们是受过性别教育的一代,于是我谈着大道理说,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必为此自责。当时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气自己,课本明明告诉我们这不是受害者的错。在那天的电话中,她说:「我知道,可是我好气我处理这件事时的幼稚反应。那个上司看我的眼神就像在说,你也不过是这些东西就能打发的小孩子而已。」 我总是很感谢亲近的友人们愿意让我写下这些故事,虽然他们不知道我的笔名,却还是愿意反覆提醒我,我的志趣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关于梓颐的未来,我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有了想像,但梓颐甫出社会时会是什么样子,我一直没有找到答案。有一天,我到连锁书店买书,站在书架前喃喃唸着书名找寻时,旁边正在整理书籍的店员突然问:「要帮你找吗?」看见我怀中抱着的书,她羞怯又开心地说:「我也很喜欢这个作者。」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被一个陌生人感动是这么容易的事情。这个极小、极小的事件,让我开心了一整天。那天回家的路上我心想,我遇见梓颐了。 很多故事中的故事都不是虚构。看着梓颐成长,我也在反芻生活与记忆中长大。 梓颐在火车上遇到的同辈乘客,是我临时起意写下的,内容擷取了和他人的聊天对话、逢年过节的长辈问话、搭计程车时司机的打探,还有各类媒体及网路上最常见的一些句子。无论这些攻击是出自想要被满足的优越,还是急需排解的焦虑,在不安面前,我会反覆自我询问:我对成功的定义是什么、我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想通答案以后,那些攻击就再也伤害不了我。 在筑梦的路上,还有许多情绪必须独自面对。和多数人一样,我喜欢梦想和理想这类美好的词,也愿意将配得上这些词的人视为憧憬的对象。可是好像从来没有人教过我们,当发现追随的那个人其实不是我以为的样子,我该怎么收拾已经翻覆的真心?当我发现理想的远方其实根本不存在,我该怎么向过去的自己道歉?在故事之末,梓颐选择让落红化作春泥,我们一定也能找到各自的方法,既不愧对过去的自己,也对未来的自己负责。 希望《你存在阳光深处》是个非常平淡的故事,平淡到每段时期的我们打开这部作品,都能在梓颐不同阶段的际遇里找到自己的身影。而终有一天打开故事时,我们会再也无法投射其中。那时的我们,应该已经成为大人了吧?